| 學達書庫 > 高陽 > 石破天驚 | 上頁 下頁 |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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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福倒抽一口冷氣,愣了半天,終於不自覺地漏出一句話來:「這樣子說,小的們是要跟著老爺一起餓死?」 「主殉國,僕殉主,義也!」葉名琛想想這話,自覺不近人情,便又下了個轉語:「不過伯夷、叔齊,亦非人人可為。你們自己想辦法去吧!」 胡福只聽懂了最後一句,既然准許「自己想辦法」便可不死;且留著自己的命,再來慢慢設法勸他。 當然,翟理斯決不會袖手不問,他為「老師」的打算也很週到;知道葉名琛不吃牛、羊肉,而豬肉又無處可買,特地託人向華僑情商,好不容易才覓了些火腿、鹹魚,以及來自中國的油醬作料,親自送到鎮海樓。但是,葉名琛峻拒不收;任憑翟理斯如何相勸,只是搖頭不答。 表面如此,他自己內心中自然也激動;這夜月色如銀,想起李後主那句「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的詞,萬感交集,脫口吟了一句:「鎮海樓月色寒!」 詩思泉湧,不費什麼經營,便有了下句;於是挑燈展紙,提筆寫道: 鎮海樓月色寒,將星翻作客星單! 像這樣登臨感慨的詩,應該寫成七律:以下兩聯,便當追懷往事,曲抒苦心。這自然不宜白描,得要借典以喻。他心裡在想,自己此刻是「海上蘇武」。當時是專閫的方鎮,要在這方面找個古人來自擬。 很快地想到一個人:北宋的名臣「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胸羅十萬甲兵的范仲淹;他以「龍圖閣直學士」,出鎮陝西時,連西夏都尊稱他為「龍圖老子」;當時有民謠:「軍中有一范,西賊聞之驚破膽」,葉名琛自覺開府廣州時,亦有這樣的威風,所以毫不遲疑地寫下一句: 縱云一范軍中有。 雖有一范,「西賊」亦驚,然而落到今日這般光景,愧對「龍圖老子」,其故卻又安在?這樣自問著,想起穆克德納和柏貴跟自己的步驟不能一致,便有了對句: 怎奈諸君壁上看! 寫下來一看,覺得用楚漢相爭、各路諸侯作壁上觀的典故,未盡適切,只好留著慢慢推敲;且先寫完了後半首。 這以下就必得提到蘇武和眼前的羈愁了: 向戍何心求免死?蘇卿無恙勸加餐。任他日把丹青繪,恨態愁容下筆難。 羈愁寫得還不夠,想起老父、想起故人的書札,都令人難忘。眼前如首陽山上的境況,心跡更得有所表白,這樣想下來,意思便很多了,於是又用「六麻」的韻寫了一首,起句用文信國「過零丁洋」詩的典故;接句寫兩廣總督黃宗漢、兩江總督何桂清這些同年的來信: 零丁洋泊嘆無家,雁扎猶傳節度衙。 接下來便要些決意不食異邦之食的決心,以及瞻念老父的孺慕之思: 海外難尋高士栗,斗邊遠氾使臣槎;心驚躍虎笳聲急,望斷慈烏日影斜。 寫完一看,這兩聯恰好是寫的一忠一孝,見得自己雖在至為困厄的境遇中,而俯仰不愧;這樣一首詩真正少不得! 他得意地誦吟了幾遍,認為意思已經夠了,再多寫便成蛇足;於是決意結束——結句自然是要借物比興,有一唱三嘆之致,才能得有餘不盡之味。略想一想,想到廣州的紅棉,在孟加拉也有,於是切時切地,寫下了這兩句: 惟有春光依舊返,隔情紅遍木棉花。 就從這天起,葉名琛懨懨成病,病中不肯進食;翟理斯為他延請西醫診治,由於他絕口不言病情,也不肯服藥,就這樣延到三月初七午夜病歿。臨終別無遺言,只說:「辜負皇上天恩,死不瞑目。」 後事是由翟理斯料理,鐵棺木槨,伴以水銀,好保存屍體不壞;葉名琛客死異邦,卻能歸骨故國,英國人將他的棺木及遺物,由軍艦運到廣州,交南海縣知縣收領。層層轉報,奏達御前,咸豐皇帝批了個「覽」字。就因為他絕粒而死,不無可以原宥之處,才免了「戮屍」的身後之罪。 *** 然而由葉名琛觸發的外患,卻正方興未艾。 由於以地方大吏為交涉對手,不得要領,英、法兩國的公使,聯絡美國與俄國的公使,先後北上,預備在北京尋求能夠負責的交涉對手,展開條約談判。朝廷依然採取原定的宗旨,一方面堅拒四國使節進京,一方面由地方官出面敷衍,同時表示俄國劃界的交涉,應在黑龍江就地辦理。 於是愛爾琴決定以武力作為要求不遂的後盾,美國不願參與此項不友好的行動,法國則與英國採取同一步驟,在咸豐八年四月初攻佔了天津大沽炮台。 咸豐皇帝迫不得已,派出恭親王的岳父,大學士桂良與吏部尚書花沙納,與英國公使愛爾琴、法國公使葛羅、美國公使列衛廉、俄國公使普提雅廷在天津談判。中俄、中美、中英、中法的天津條約,先後成立。桂良為了安慰皇帝,同時也為了諉責,奏稱:「和約不可認真,將來仍可視為廢紙。」 事實上,皇帝亦並無履行條約的誠意,作了必要時與洋人「開仗」的打算。在全力對付「太平天國」之餘,皇帝還保存了一部份精銳武力,拱衛京畿;這就是僧格林沁的蒙古馬隊。 僧格林沁出身蒙古科爾沁旗,姓博爾濟吉特氏:他這一族是清朝國戚第一家。僧格林沁是扎薩克多羅那王、尚仁宗第四女莊靜固倫公主的李特納木布多齋的嗣子,襲封王爵,大家都稱他「僧王」。他生得儀表魁偉;勇猛絕倫;部下的蒙古馬隊,剽悍輕捷,一向為皇帝視作忠誠可靠的嫡系武力,被賦予維護京畿安全的重任。此時「夷軍」內犯,京師遭受威脅,因此,特派僧王為欽差大臣,督辦京津軍務,在通州佈防,準備阻遏外敵。同時,皇帝的胞叔惠親王綿愉,和正得寵的怡親王載垣、鄭親王端華,受命籌辦京城防堵事宜。天津和約就是在這樣劍拔弩張的氣氛中所簽訂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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