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石破天驚 | 上頁 下頁 |
| 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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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不是這麼說。」王煜初想通了,平靜地駁他:「去了要有用才行。首先,碼頭上恐怕已經戒嚴,根本就進不去。其次,就能混進去你怎麼通消息?難道大聲警告官兵要抓人,各自當心?再有一層,碼頭上的情形,船上的同志,一定也看得到,何必要岸上通消息上去?」 這一層進一層的分析,實在也是極淺近的道理,孫逸仙如何不明白?只以他是至情內歛的性格,全心全意關注著同志的安危,所以才有那樣的拙思。 「而況,同志是不是下了船,也還不知道。」王煜初指著電報:「只說『貨已下船』,沒有提到人。今天上午的不幸,香港應該已傳到消息;楊衢雲自然會當機立斷,停止行動。」 照情理來說,必應如此:槍械是因為早已下了貨船,無法收回,人則就下了船亦可重新登岸。這樣想著,孫逸仙稍微寬心了些。 「逸仙!」王煜初趁機勸他:「幹這種大事,一定要沉著冷靜;領頭的人更要通籌全局。同志所期望你的,不是在危難的時候,你跟他們在這一起;是要你來籌劃領導,怎麼樣在經過危難以後能夠成功?只要成功,同志的血汗,都有了至高無上的代價。所以你應該珍重此身。不必再住在這個危城裏面。不然就是匹夫之勇,不是大勇!」 這番責以大義的話,孫逸仙不能不感動,也不能不慚愧。但是,對被捕的同志——尤其是總角之交的陸皓東,總覺得放心不下,所以去留之際還在躊躇。 老牧師看出他的心意,握著他的手說:「逸仙,你走吧!營救同志的責任交給我。你在這裏,不能露面,就不能有所作為;趕快走,想辦法捲土重來,不要讓大家失望!」 一番激勵,使孫逸仙在頹喪的心境中,重又生出無限的雄心壯志,他挺一挺腰幹問道:「煜老,請問你如何營救被捕的同志?」 「這個,我此刻無法答覆你;唯有見機行事,我向你擔保,一定盡我所有的力量。你請放心好了!」 *** 楊衢雲還存著僥倖之心,不過他自己並沒有帶隊上省;帶隊的是會黨首腦朱貴全和丘四,部下有五百義軍,都是短襖紮腳袴,每人口袋裏一根紅帶子,預備一登岸動手的時候,縛在臂上,作為識別。 朱、丘二人一直在甲板上倚欄眺望,義軍們不斷來去,相視以目,一次又一次地交換默契;等到望見了大涌口,朱貴全向丘四說:「時候差不多了!」 於是丘四去找管貨艙的二副,從口袋裏一隻手掏出一張提單交了過去,一隻手友好地拍拍他的肩:「大佬,幫幫忙;我的七桶膠坭等著用,請你先提了出來。多費心,上岸請你飲茶。」 「噍客氣,噍客氣!」 二副領著丘四,走向貨艙;原以為手到取來,那知雜貨堆得滿坑滿谷,看上去竟無措手之處。二副搔首踟躕;丘四急在心裏,卻不敢露在臉上。 「馬騮!」二副喊那個瘦得像猴子的管艙工人,「這個客人的七桶膠坭,放在那裏?」 「喏!」馬騮指著最裏面說:「那裏艙底。」 「沒法子!」二副大搖其頭,用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看丘四,「拿不出來。」 拿不出來怎麼行?非拿到手不可,「幫幫忙咧,幫幫忙咧!」丘四急了,「我找人來搬。」 說完,丘四奔了上來,找了十來個義軍來;但貨艙中容納不下,只能下去四個人,七手八腳地翻弄著;二副大為著急:「不好這麼亂翻亂翻,弄壞了別人的貨色怎麼辦?」 一面說,一面動手制止;朱四滿頭大汗,但不能不強自按捺著焦急的心情,指揮手下,慢慢搬挪,因為這是急不得的事,越急越亂,越不容易拿到手。 地方太小,上面一件件的貨色提起來,要找個地方安置,都很困難;而船卻慢慢靠岸了! 「哇!」突然有人驚呼:「岸上『一味食豉油』啵!」 這是俗語——一味食豉油則不食鹽,由「戒鹽」諧音為「戒嚴」;丘四和他的同伴,一聽這警告,顧不得再取「膠坭」,匆匆奔上甲板。 上去一看,只見碼頭上,官兵密佈,平端著洋槍,作出隨時準備射擊的姿態;這一船盡是義軍,上了岸的,官兵不問青紅皂白,先都一把抓了起來。 朱貴全已經被捕了;丘四也不能不硬著頭皮上岸——如果退縮,反顯得情虛;事實上也不容人退縮,因為沒有船到了不上岸的道理。 「趕快拿紅帶子拋掉!」 不知是誰說了這一句提醒了大家;紛紛在暗中棄掉作為識別標幟的紅帶子。但是被捕的義軍已經有四十幾名了。 這時營務處總辦,廣州府知府都已得信趕到,一面調集綠營兵丁,以及專管緝捕的「防勇」,手捧「大令」,在衝要地區戒嚴巡邏,搜捕「亂黨」;一面由李家焯帶領千總鄧惠良,登上泰安輪去搜查。 「亂黨的槍械在那裏?」李家焯看著船長和高級船員問,「快交出來!」 船長和大副,一齊看著二副:因為他管貨艙,示意他來答覆。 「我們不敢窩藏亂黨的槍械。」二副答道,「這些人上船都沒有什麼行李交運,只有七桶膠坭。」 在朱貴全、丘四他們被捕時,就知道官兵會上船搜查,那七桶膠坭早已取了出來,整整齊齊地排列在甲板上;此時等李家焯一聲令下,用利斧劈開,幾十雙眼睛盯著一看,無不變色——那裏是什麼膠坭?是幾百枝藍光閃閃的短槍。 李家焯又驚又喜,親自檢視;只見桶蓋上寫的是: 敬煩吉便帶交 省城雙門底 聖教書樓 王司事質甫親收 香港楊託 「哼!」李家焯嘴角浮起一絲陰險的冷笑,「我就知道那裏有花樣。」他回頭對鄧惠良說:「你趕快去,不要讓姓王的跑掉。」 王質甫還是跑掉了,由韶關回他的原籍江西。問起左斗山,支吾其詞,什麼都不知道;鄧惠良以為他有意裝聾作啞,一氣之下,拿他一把抓了走。 *** 擾攘終日,到了黃昏,局面才略見平靜:而實在是沉寂——平日華燈燦爛的西關,此時如同鬼市,街面空宕宕地,只有覓食的野狗,伴著持槍蹀躞的防勇。家家閉門,戶戶熄燈;走遍全城,熱鬧的只有兩處地方,一處是督署,一處是南海縣衙門。 督署東西轅門間,停滿了轎馬,「三大憲」、營務處總辦、「首府」、「首縣」都到齊了。署中西花廳燈火通明,譚鍾麟正在召集會議。 聽取了李家焯的報告,譚鍾麟少不得有一番嘉勉之詞;然而「元凶」在逃,同時亦不知道廣州城內,還有多少同黨?隱憂正深,決不能以消弭了這場「禍亂」而沾沾自喜。所以他的臉色一直是凝重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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