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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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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入客室,招待坐下;梁啟超便進去請他老師出見。過了好久,才見康有為道貌儼然,大搖大擺地走了出來;自己往正中一坐,另外還有三個人,一個是陳少白認識的徐勤,另外兩個,一個文質彬彬,一個舉止孔武有力,經梁啟超介紹,才知道孔武有力的那個叫梁鐵君,也是康門弟子;文質彬彬的那個,就是鼎鼎大名的王照。 陳少白見此光景,知道舌戰群儒,任務艱難,因而整頓全神,從這一次政變談起,列舉滿清政治腐敗的事實,一個人滔滔不絕地鼓吹革命的主張。在坐的人,反應不同,康有為正襟危坐,時而閉目養神,不知道他到底在聽不在聽;徐勤是東張西望,一副不耐煩的神氣;王照聽不懂廣東話,顯得很無聊;梁鐵君的態度更奇怪,似乎一心一意注意著王照。唯有梁啟超比較誠懇,但態度也變過了;上一次還有些同情革命黨,這一次則不斷駁陳少白的話。 「請足下不必再言。」康有為終於開了口:「今上聖明,雖一時幽禁,必有復辟的一天。我受恩深重,唯有鞠躬盡瘁,力謀起兵勤王,脫皇上瀛台禁錮之苦;他非所問。」說著,便待起身離座。 就在這時候,王照看著陳少白大聲說道:「我自到東京以來,一切行動都不能自由,說話有人監視,來往書信,亦讓他們拆開檢查。請足下評評,是何道理?」 陳少白莫明其妙。康有為則勃然大怒:「豈有此理!」他將袖子重重一揮,「把他拉走!」 於是梁鐵君老鷹抓小雞似地一把拉住王照的領口,往裏就拖。梁啟超覺得很不好意思,連忙跟了進去,跟梁鐵君說:「不要鹵莽,不要鹵莽!」 「這是個瘋子,」康有為神色自若地對陳少白說:「不值得跟他計較。」 陳少白心裏冷笑,康有為出賣風雲雷雨,不知搞的什麼花樣?患難之交而居然被挾制如此,不問可知康有為一定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把柄,捏在王照手裏。 想是這樣想,一時亦無法打抱這個不平;告辭回寓,將經過情形都告訴了孫逸仙,最後談到了王照的事。 「照我看,王照恐怕還有冤抑。」陳少白素來以任俠自命,所以相當激動:「我一定把王照救出來,不能聽任康有為這樣子專橫。」 失去過自由的人,才知道那是如何不堪的滋味;孫逸仙有過倫敦蒙難的經驗,當然關切王照,所以贊成陳少白的想法,但主張用和平的手段,不要搞出類似同室操戈的情事,以免貽笑外人。 「那當然。等我跟平山商量看。」 平山也是俠義心腸,而且王照是他從北京援救出險的,更特有一份關懷之情,當時一口答應,必定辦到;但要等機會,所以時間無法預定。 *** 其時日本的新年已過,照西曆算,已是一八九八年;但在東京的華僑和留學生,卻仍用的是農曆,年還未過。孫逸仙深得人緣,東京的朋友留他度歲;橫濱的朋友又接連來催促,請他回去過年。就在這何去何從、煞費躊躇時,接得鄭士良的來信,說不久要從香港到橫濱;於是孫逸仙決定辭謝東京的朋友的盛情,回橫濱去等候鄭士良。 臨走之前一一辭行。日本朋友方面,由平山陪著,拜訪到曾經當選駐華公使的副島種臣那裏,主人格外殷勤;堅留午膳,飯後又陪著閒談,孫逸仙一再告辭,副島總是情意殷切地挽留;這樣到了四點鐘,主人忽然說道:「逸仙先生,有一位貴國在日本的知名之士,很想見一見你,不知道你的意思怎麼樣?」 孫逸仙才恍然大悟,一再留客,就是因為這位知名之士的緣故;想來此刻已經到達。同為中國人,豈有不願相見之理?他便欣然答道:「多謝介紹。不知這位知名之士是何許人?」 「我先不說破,如果願意相見,他就在我的書齋中,見了面,我才介紹。」副島又說:「就煩平山先生傳譯。」 「遵命!」於是主人引入後園,假山曲池之西,一座孤立的精居:拾級入室,只見一個四十來歲,穿著便衣的中年人,盤腿坐在「蒲團」上;一見孫逸仙,先自起身迎候,只見臉上一副大墨鏡卻未取下,加以光線不甚明亮,所以孫逸仙很難看清他的面貌,可以斷言的是,以前決沒有見過。 「這位就是孫逸仙先生!」平山傳譯副島的話,代為引見。 「久仰、久仰!」那人是江西口音。 「這位,」副島回向孫逸仙用生硬的中國話:「是李公使!」 那人緊接著說:「兄弟李盛鐸。」 這太意外了!李盛鐸字木齊,原任監察御史,奉派到日本來考察學務;國內一鬧政變,由於駐日公使黃遵憲也是新派人物,因而被免了職,改由李盛鐸接替。僑界中傳說,李盛鐸是榮祿的門下,受命使日,純粹是為了對付孫逸仙,監視康有為與梁啟超,因此,鑑於倫敦的前車之失,孫逸仙自不免有戒心;但轉念一想,副島種臣決不會是馬格里,便即釋然。 然而這總是一件相當突兀的事,首先稱呼就費斟酌;孫逸仙略想一想,決定不用「星使」這個官稱,從容說道:「原來是木齊先生,幸會之至!」 「彼此,彼此。」李盛鐸拱手答道:「多承副島先生美意,得挹清芬,實在是平生之快。逸翁請坐!」 於是圍著火缽,相向而坐,作主人的卻悄悄退了出去。孫逸仙覺得這是很奇怪的經驗,清朝的官吏與清朝懸重賞緝拿的「叛逆」,這樣身份迥不相侔的兩個人,如何能夠以平等的地位,促膝深談?倘或談得融洽,則必有一個人放棄立場,不是他傾向革命,就是自己投降清朝。而此兩者都是不能的,則此一晤,有何意義? 就在他這樣轉著念頭時,李盛鐸開口了:「逸翁!你真是豪傑之士。」他首先奉上一頂高帽子,然後提到榮祿:「榮中堂一再有信來,叫兄弟務必勸駕。國勢凌夷,不該再有滿漢的成見;朝廷求賢是有誠意的。逸翁何妨進京看一看?」 「在京裡看不到什麼。」孫逸仙答道:「國內的情形,倒是在外面看得清楚;親貴足跡不出河北,官吏腐敗,魚肉百姓的暴政,那裏看得多?」 李盛鐸長於應對,立即接口:「正因為如此,要借重逸翁這樣有眼光、有抱負的才俊。只要逸翁點一點頭,兄弟馬上打電報回去;榮中堂可以作主,撤消一切處分;明發上諭,天下共見,決不會騙逸翁上當。如果再不放心,還可以請副島先生擔保。」 「不必,不必。我以身許國,安危早已置之度外;感意謝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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