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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這道詔書,文字實在不大高明,加以剛毅唸得結結巴巴,不甚俐落,越發令人生厭。但沒有一個人敢不仔細聆聽;聽到後半篇,說什麼「連日召見大小臣工,詢謀僉同,」以及近畿山東的「義兵,同日不期而集者,不下數十萬人」,是當面撒謊,大多齒冷。詔書中又說洋人要求退出大沽口砲台,是「昨日」之事,其實是五天以前的事,可見這道詔書,早就擬好;證明戴漪等人,蓄意一戰。但煌煌聖旨,如何能在這樣眾所共知的事件上,連日子都會弄錯,變成自露馬腳,貽笑天下!光從這件小事來看,就可以知道此輩決不能成大事。

  然而凜於聯元的實例,以及「即刻嚴誅」的詔旨,沒有人敢再開口;開口的只是慈禧太后和戴漪、剛毅、及徐桐、崇綺這班頑固的守舊派。

  ***

  對西洋各國宣戰,自是大征伐,必須祭告太廟;其次,慈禧太后特為寬限,令各國使臣於一晝夜間離京,否則不負保護之責。

  照會送達東交民巷,各使館會議,決定要求展期,同時要求准許英國海軍提督西摩所率領的聯軍入京,護送各國外交人員出京。總理衙門答覆:請各國公使第二天上午九點鐘會議商量。

  這樣的局面,十一國使館人員,誰也不敢離東交民巷一步;唯一的例外是德國公使克林德,自告奮勇,冒險赴約。轎子抬過東單牌樓大街,石大人胡同西口,遇見董福祥的甘軍搜查;那名營官叫恩海,拉開轎簾一看,是個洋人,頓時變臉,舉刀指著克林德喝問:「你是什麼人?」

  克林德回答的話,恩海不懂;隨帶的翻譯見此景象,魂飛膽裂,早已逃之夭夭。於是恩海不問青紅皂白,先一刀背傷了克林德的臉;然後命部下將他拉出轎來,送到莊王府去領賞——新懸的賞格:「殺一洋人者,賞銀五十兩;殺一洋女人者,賞銀四十兩;殺一洋孩者,賞銀三十兩。」

  莊王府設著義和團的總壇,是「大師兄」張德成盤距之處,聚眾三四千人之多。抓到克林德,還不肯痛痛快快讓他死;戴漪為了「激勵士氣」,更為了大快仇洋之心,先讓克林德「跪鍊」——跪在燒紅的鐵鍊子上;聽洋人慘呼哀嚎,幾個鐘頭之久,然後處死。等榮祿得信,派人來救;已經身首異處,首級示眾;由於洋人沒有辮子,無法懸掛;特為製一個木籠,將克林德的腦袋裝在裏面,掛在東安門的正樑上。慈禧太后得報,因為這個洋人的身份不同,特旨賞恩海五百兩銀子。

  這是極大的鼓勵;殺「夷酋」者得上賞。於是董福祥的甘軍在下午四點鐘開始攻擊東交民巷使館;義和團都披散了頭髮,爬上民房屋頂,高呼大叫,一片「殺洋鬼子」的聲音,混和著槍聲,傳入禁宮;慈禧太后站在寧壽宮的台階上,滿心舒暢地等捷報。

  「東交民巷的洋兵,只有四百人,甘軍上萬;還有虎神營,猛虎撲羊,洋人哪裏是對手?用不著義和團召請天兵天將,使館就攻破了。」李蓮英勸道:「老佛歇一歇吧!明兒一早還有好些大事要辦呢!」

  「嗯!」慈禧太后點點頭說:「等捷報來了,馬上叫醒我。」

  捷報是有的,只攻破了台基廠頭條胡同,原為裕親王府的英國公使館。慈禧太后不免失望;但事已如此,惟有正式下詔宣戰,命各省召集義民成團,共禦外侮。義民自然是義和團;特派莊親王載勛和協辦大學士剛毅統率;載勛並且奉派為步軍統領,指揮禁軍。他下面有兩名總兵,左翼英年;右翼是載漪的胞弟鎮國公載瀾。

  ***

  局勢是全面決裂了。使館不曾攻破;洋人都逃入使館區,亦沒有什麼傷亡,但「二毛子」卻大倒其霉,抓了幾百,都在莊王府前砍了腦袋。

  搜索「二毛子」的行動,甚至延及宮內。先是「大阿哥」溥儁,看見光緒皇帝大叫「鬼子徒弟」。李蓮英很討厭大阿哥;當然面奏慈禧太后——不論如何,家人尊卑之禮不可不重。慈禧太后勃然震怒,親自監視,命太監將大阿哥鞭了二十下,疼得他滿地打滾;鞭完了還得給慈禧太后磕頭賠罪說:「以後不敢!」

  大阿哥的父親載漪,聽說愛子受責,自然心疼。他一向怕慈禧太后;便遷怒到光緒皇帝身上。此人不死,大阿哥不能正位,自然便做不成「太上皇」。如果大阿哥當上了皇帝,慈禧太后當然要替他留面子,又何致於公然鞭責?再說,大阿哥當了皇帝,一兩年以後,便可親政;那時太后撤廉頤養,大權還不都在自己手裏嗎?

  這樣一想,載漪決定冒一次險。邀集載勛和他的長兄貝勒載濂,四弟輔國公載瀛,還有大師兄張德成,密密計議了一番;第二天一早帶領六七十名義和團,直闖寧壽宮。

  慈禧太后剛剛起床,正在吃早茶,隱隱聽得鼓噪的聲音,大為詫異,派李蓮英去查問。

  「是端王、莊王,帶著義和團,說進宮來找二毛子!」

  「胡鬧!」慈禧太后怫然拍案,「找二毛子怎麼找到這裏來了!」

  「老佛爺!」李蓮英側耳外指:「聽!」

  是端王的聲音,異常魯莽:「請皇帝出來說話!皇帝是洋鬼子的朋友不是?」

  「是!」義和團附和著。

  六七十個人,齊聲大喊,聲音便如爆雷一般;慈禧太后猝然一驚,失手將一盞燕窩湯摔落,潑得滿身都是。

  又是大喊:「殺洋鬼子徒弟!」

  慈禧太后又氣又急,臉色鐵青,起身就走;李蓮英急忙翼護在前面,掀起簾子,先用極威嚴的聲音喊了一嗓子:「皇太后駕到!」

  說也奇怪,就這一聲,使得挺胸凸肚在咆哮的載漪安靜了下來,雙膝跪倒。其餘的人,見他如此,亦都矮了半截。

  慈禧太后顫巍巍地由「二總管」崔玉貴扶持著,走出殿門;她先使勁一推崔玉貴的肐膊,然後揚臉瞪著載漪,用一聲冷笑開頭,戟指痛斥。

  「你自己覺得是皇帝嗎?敢於這樣胡鬧!你放明白一點兒,現在雖立了你的兒子當大阿哥,馬上就可以把他廢掉。你以為局勢混亂,可以趁火打劫,你就打錯主意了!我一天在世,一天沒有你做的主;再不安分,看我不革了你的爵,抄你的家?像你的行為,真配你的狗名!」

  有這樣一個傳說:皇室在三年之喪中,夫婦同房,因而得子;宗人府取名時,第二個字必選用「犬」旁的字。有人說惇王在宣宗駕崩後,房幃不檢,生下了次子;所以宗人府取名「載漪」。此說雖不可靠,但這時卻是吃了名字的虧了。

  「趕快帶人走!」慈禧太后厲聲說道:「以後不奉旨意,不准進宮!」

  載漪大聲答應著,率眾磕頭,悄悄退出;到了寧壽宮外,聳聳肩,裝出吃了驚的樣子說道:「迅雷不及掩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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