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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康有為總算派人來了,是他的一個姓湯的學生;見面以後,先遞了一封信給宮崎看。

  信是康有為寫給邱菽園的,說宮崎是他的恩人,甚願相見。但新加坡官方對他「保護過嚴,終日如在牢獄」,能不能相見,實不可知。如果不幸不能相見,請邱菽園代他送一百圓給宮崎。倘或宮崎有什麼話要跟他說,可以叫這個姓湯的去接頭——此人為他所信任,任何秘密都能代達;宮崎無須過慮。

  信是寫給邱菽園的,而語氣全為對宮崎而發;這封信卻又在姓湯的手裏。康有為是玩的什麼手段?宮崎有些莫名其妙;但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什麼「保護過嚴」,能不能相見之類,都是鬼話。

  「令師的意思我懂。有這麼個傳說,說我是刺客;所以令師願意出一百圓當『保險費』。請你轉告令師:我是自由之身,他是亡命客;此來是為了安慰他,也是為他圖謀大事。他不要認錯了意思,以為我窮途末路,可以用一百圓來打發我。」宮崎說說忍不住氣,解下武士刀,用刀柄使勁往「榻榻米」一擊,瞪眼說道:「你告訴康有為,他當我什麼人?當我要飯的嗎?」

  姓湯的也知道他脾氣不好,見此光景,真怕吃了眼前虧;抱頭鼠竄而去。

  這一下,清藤和內田才發覺有異,追問之下,宮崎不復再能隱瞞。那兩個自然為他不平。

  「孫、康人品之高下,就在這些地方表現得清清楚楚。」清藤大感失望,搖著頭說:「算了,談什麼合作?就談成了也不會有好結果。等逸仙先生一到,我們就跟他一起走吧!」

  「我可明天就要走了。」內田說道:「明天就有船。滔天,我們國內見。」

  宮崎沒好氣地答道:「請便。」

  內田碰了個釘子,不免訕訕地不大得勁,然而他還是作了一番「臨別贈言」,說是得了一個夢:「此夢甚奇;夢見我們同志一起出發作戰,我騎馬在前,馬忽然受驚,不肯往前走。回頭一看,所有的同志都倒在地上了。」

  話還沒有完,宮崎就發怒了,「去你的!」他罵道:「懦怯的傢伙。」

  內田不作聲,悄悄地去收拾行李。宮崎倒有些失悔了,不該這樣對待同志;同時清藤也在勸他,引用中國的成語:「人各有志,不可相強;」而且思鄉成病是無藥可醫的,唯一的治療就是踏上歸途。因此,宮崎決定要跟內田去道歉。

  一出屋子,在走廊上頭遇見一位不速之客,正是那天默然而去的北村。

  「他們的誤會並未消釋,」北村告訴他說:「他們認為這是一個必須處置的大問題;研究康有為接見你的利害關係,認為害多於利的,佔了大多數。我希望你提高警覺。」

  宮崎並不注意他的警告;剛平息的怒氣,變本加厲地升了起來。

  「我非痛斥他不可。」宮崎咬著牙說:「怪不得他們的光緒皇帝會遭受被幽禁的命運!信任了這樣一個卑陋愚昧的傢伙。」

  於是宮崎翻身入室,提筆伸紙,用一筆狂草寫了一封絕交書,說跟康有為「肝膽如雪,實共歲寒。今者懷一片私憂,滿腹奇願,來訪知己於千里之外;何圖昨日知交,今日仇敵?」又深致感慨:「世事之表裏,人情之反覆,如夢如幻,實足使人驚倒!」最後斷然表示決裂:「海天萬里,去矣南海!謹裁一書,以致於善泣皇恩而不解友誼之人,以表訣別之意。」

  ***

  送出了這封信,又送走了內田;宮崎滿腹牢騷,付之於痛飲高歌。興正酣時,闖進來一個人,用日本話問道:「貴姓是宮崎?」

  「不錯。」宮崎問道:「什麼事?」

  那人不答,轉身出室。很快地,走廊上發現雜沓的皮靴聲,湧進來一群人,一大半穿著警察的制服。

  「不准動!」為頭的大喝!

  於是,走上來四個人,首先搜身;證實和服腰際袖中沒有藏著兇器,方始放手。

  「你們來幹什麼?」宮崎大聲問道。

  「這是你嗎?」為頭的警官出示傳票,上面寫著宮崎的名字。

  「是的。」

  「他是誰?」

  問的是清藤——他坐在榻榻米上打棋譜,眼都不抬;有意用這「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神態,來表示他的輕蔑和抗議。

  「他是清藤幸七郎。」

  「搜他!」那警官又問:「還有內田良平和平山周呢?」

  「內田回國了。平山在香港。」

  警官跟他的同僚私下商議了一下,決定就地訊問作一個筆錄。

  「你們到新加坡來幹什麼?」

  「來看康有為。」宮崎答道:「我是康有為的救命恩人,交誼很深。但是,現在完全不同了。」

  接著,宮崎細說與康有為的淵源;到了新加坡,如何聽得謠傳,說他是刺客;以及如何一怒絕交的全盤經過。唯一隱藏了的事實是,他此行的目的,為了想促成孫、康的合作;託詞環遊世界,到經此地,順便訪友。

  問完了,警官又跟他的同僚低聲商議;決定要作一番搜查。

  一搜搜到長短兩把武士刀;那警官立刻像獲得了真贓實據似地,振振有詞地問:「你們帶著刀,幹什麼用的?」

  「武士刀是日本武士的生命,就像耶穌教徒帶十字架一樣。」宮崎用諷刺的聲音問道:「你連這個風俗都不知道嗎?」

  警官面有慚色,不再追問;只繼續搜查,查出皮包裏貯藏著極多的港幣。

  「你很有錢!」警官的臉上,又出現了深具信心神態:「你們兩個被捕了。」

  入獄不久,就有人來探監;是多情的居停桂子,紅紅的眼圈,卻強作笑容安慰宮崎,將帶來的舖蓋什物,一一點交。獄卒在旁,不便多言;宮崎只找到一個「說私話」的機會。

  「法國郵船從西貢來的那天,你到碼頭去等;見到福本,告訴他趕緊避開。」

  桂子深深點頭,想有所言,獄卒已來催促;她含著一泡眼淚,一步三回頭地,捨不得離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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