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石破天驚 | 上頁 下頁
五四


  庭外圍著一群人;宮崎第一眼就發現了孫逸仙含笑目迎,驚喜交集,正要上前招呼時,桂子奔出來握住他的手說:「你總算恢復自由了!多虧得孫逸仙博士。」

  「孫先生!」宮崎激動地說:「我認識康有為的真面目了。假冒偽善,他的人格不值一文錢。」

  「不要這樣說。」孫逸仙微笑答道:「我所高興的,是又能跟你在一起。走吧!」

  坐上馬車,直駛碼頭;因為法庭有附帶判決,宮崎不准片刻停留,所以直接上了日本汽輪「佐渡丸」。開船要到晚上,大家便在「佐渡丸」上的餐室,開了幾瓶香檳,慶賀宮崎和清藤的恢復自由。

  室中有三位不相識的人;孫逸仙為宮崎一一介紹:黃康衢、吳傑模、林文慶。都是新加坡極具社會地位的華僑。

  「林先生是我幼年同學。」孫逸仙特別指著林文慶說:「他最熱心。由於他介紹我見新加坡總督,事情才能挽回。」

  「喔,感謝之至。」宮崎深深一鞠躬。

  「新加坡總督很同情中國的革命。因此,」孫逸仙說:「我不得已撒了一個謊,說你所帶的大筆鉅款,原是我交付給你,預備來發放革命黨的軍餉的。」

  宮崎報以感激的眼色;隨又問道:「我們此刻何去何從?」

  「回香港。」

  「香港是不是能登岸呢?」

  「不能登岸也不要緊。」孫逸仙問道:「你是不是還想跟康有為合作?」

  宮崎當然放棄了孫、康合作的計劃,很鄭重地表示,今後將死心塌地,聽從孫逸仙的指揮。一番頓挫、一番團結;孫逸仙對於拂逆中孕育勝利的信心,愈益堅強了。

  「這一次重回香港,要把策略、路線決定下來。李鴻章到底要聽命北上了,我早說過,我對他並不抱任何期望;不過有些同志很熱心,讓他們試探了再說。如果不成,大家不必失望。」孫逸仙這樣叮囑宮崎,「我們照我們的計劃做;自己開拓自己的前途。」

  果然,左渡丸一到香港,陳少白就上船來報知李鴻章的消息;他是前一天到香港的,曾與香港總督卜力會過面,談了些什麼不得而知。不過,陳少白曾登上李鴻章所坐的安平輪,會見了隨行的劉學詢。

  談到這裡,陳少白的臉色沮喪,「劉問芻吞吞吐吐,彷彿很為難的神氣。不過,」他強自振作著,「事情還沒有絕望。」

  因為是在孫逸仙的意料之中,所以他很平靜地問道:「還存著什麼希望?」

  「卜力這方面一定有句明確的話。」陳少白答道:「何啟已經去探問了。卜力今天還要跟李鴻章見面,想來一定會談到兩廣獨立的事。」

  「好的!我再等一等。不過,我既不能上岸,佐渡丸亦不會停泊太久;我迫切需要澄清事實,好爭取時間,決定大計。」

  「我知道。」陳少白說:「我再去催何啟;今天無論如何要得到確實回話。」

  傍晚有了回話,是一個相當令人興奮的消息,說卜力決定留住李鴻章,並安排在第二天上午十一點鐘,讓孫逸仙跟李鴻章祕密相見。

  「如果李鴻章肯合作,我當然贊成,跟他到廣州策劃一切。但是,說實話,我對他的看法並沒有改變,現在他願意北上,就足見他還對清廷守著他的『臣節』。李鴻章並無民族大義的觀念,亦無燭照大局的智慧;八十老翁,成王稱霸的思想已淡,所以即使見面,亦未必會有理想的結果。而且能不能見面,亦未可知。」孫逸仙停了一下又說:「不過,為了尊重大家的意思,我當然要過了明天上午十一點,再作道理。」

  第二天上船來見的同志,絡繹不絕;孫逸仙不動聲色,只跟大家談起義的計劃。陳少白卻有些沉不住氣;因為「祕密約會」之說,始終未見有任何進一步的安排。十一點已過,證實卜力的想法,終成虛願;但陳少白仍不死心,因為李鴻章未走。到了傍晚,只聽汽笛長鳴,從佐渡丸甲板上望過去,安平輪蠕蠕而動,終於消失在暮靄中了。

  陳少白垂頭喪氣地去報告所見;孫逸仙毫無失望的感覺,「不過虛耗了一天功夫而已;而且也不算虛耗,至少可以證明,跟滿清老官僚沒有合作的可能。」他說:「現在我們可以一無牽纏地談我們自己的步驟了;就在今天晚上要議定整個計劃。」

  整個計劃以鄭士良為中心,負責惠州起義。同時由史堅如、鄧蔭南到廣州運動新軍;畢永年到上海運動長江會黨,分別起事響應。為了出入方便,要借重日本同志,決定以平山周為外務部長,負責各方面聯絡;退伍軍人原楨當參謀長,在軍事上襄助鄭士良;此外還有一個著作甚豐的學者福本誠,聽候鄭士良的差遣。

  後勤的支援,主要的是靠富商李紀堂,他被任命為駐港財務主任;楊衢雲和陳少白,亦留在香港接應。而最重要的尋取外援的工作,則由孫逸仙親自擔任——籌劃既定,他和宮崎及清藤,原船回神戶。

  在日本的活動,頗為積極,亦有相當成果;而就在這時候,康有為一系的「自立軍」,在長江一帶,有了動作——本可以有所作為的,只為康有為假冒偽善,擁資自肥,使得唐才常被捕殉難,畢永年削髮入山;保皇黨的信用盡失。

  ▼第九章

  自立軍由唐才常所領導,都是長江各碼頭的會黨;由安徽大通到湖北荊襄,共分七軍。唐才常以「諸軍督辦」的身份,駐武漢自領中軍——這些,也就是畢永年所要策動響應的目標。

  畢永年由香港到上海的時候,唐才常亦正在上海;他正在召集一項會議,以挽救世局的緣由,邀請在上海的「新黨」,在張園開會,學界名流像容閎、嚴復、章太炎,以及珍妃的老師文廷式,都應邀與會,頗極一時之盛。開會決議,組織「中國議會」,推舉容閎、嚴復為正副會長,唐才常為總幹事,同時發表宣言,卻是保皇黨的那一派論調。

  這使得畢永年異常失望,不能不向唐才常質問:「當初我們讀船山先生的遺書,首明夷夏之辨;彼此志同道合,投身革命,寸心所共以為決不可易的大道理,是非打倒滿虜不足以救國。而你現在的宣言,竟說『君臣之義,如何可廢?』我倒請教,你是何人之臣;不是認賊作父嗎?」

  「松甫,」唐才常答道:「事有經權。現在要大舉起義,非南海先生在海外募款,源源接濟不可;為權宜起見,不得不這樣措詞。」

  畢永年駁不倒他,但心裏總不以為然。偏偏楊鴻鈞、李雲彪、張堯卿、辜天佑那班人又不爭氣,到了上海這個花花世界,每天沉緬在酒樓妓院、舞榭歌台,拿邀集會黨起義所必要的川旅費用,都揮霍在脂粉叢中。不久,床頭金盡;聽說唐才常那方面經費充足,便走動得很勤,目的是搞些錢來花天酒地。畢永年勸了幾次,所得到的,只是漠然的白眼;到此地步,傷心之極,畢永年憤然削髮,跑到普陀山上做了和尚,法名「悟玄」。他自覺愧對孫逸仙,只給了平山周一封道別的信。

  ***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