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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蘇報的主人名叫陳範,字夢坡,原籍湖南衡山,雖是個捐班的縣官,卻是個有血氣的讀書人。他本來在江西當鉛山知縣,因為辦「教案」被革了職;移居上海,正好義和團作亂,深感非啟迪民智,提倡新學,不足以救國,因而接辦了經營不善的蘇報。言論主張,一意配合潮流,先是鼓吹變法,後來又提倡保皇立憲,成為康梁一派;最後與愛國學社合作——愛國學社因為經費不足,與蘇報約定,每天由學社教員撰論說一篇,交蘇報發表;交換倏件是蘇報每月補助學社經費一百元。因此,蘇報在無形中成了愛國學社的機關報,而且,陳夢坡的長女,擅長文學的陳擷芬,又創辦「愛國女校」及「女學報」,鼓吹女權。使得蘇報與愛國學社的關係更為密切,成為指導當時輿論的中心。

  在蘇報撰論諸人中,當然以章太炎的文筆最犀利,他的革命宗旨,主張澈底,反對折衷;折衷就是調和,調和就是軟化,軟化就是投降,勢必一事無成。鄒容的「革命軍」所以為他欣賞,正就是「澈底」之故;也因此,不贊成康梁的作風。其時康有為正祭起「衣帶詔」的「法寶」,在海外各地招搖,到處勸人加入保皇會,接著便是捐募「會款」,如有人問:「會款作何用途?」答語是:「辦秘密。」既是「秘密」,當然不能公開;在他自以為是一句有力的遁詞?而康門弟子則常被人問得張口結舌,無以置答,深感痛苦。

  漫遊歐美十七國,飽載而歸,康有為寫了一本書,名為「南海先生最近政見書」,抨擊革命排滿;章太炎大為不滿,便寫了一篇「駁康有為政見書」,在蘇報發佈,義正辭嚴,傳誦一時。接著,又撰發一篇「客民篇」的文章,認為「載湉小醜」是「客帝」,附論中說:

  國也者,果誰之國也耶?其能歸之簡單孤獨,異族相凌之朝廷;抑歸之膠黏集合同胞一體之民黨也耶?近世有叫號於志士、旁魄於國中之一絕大名詞曰:國民。是其主人之位置,可不問而知。

  這是接受了孫逸仙的主張,針對「保皇」而糾其謬的一篇極有力量的文字;也是蘇報的立場由「保皇」而變為反清的確定。因此,做廚子出身、從左宗棠西征而發跡的兩江總督魏光燾,決定要拘捕愛國學社的成員;及至「談革命軍」發表,魏光燾更有了進一步的行動。

  他是派了一員候補道到上海,專辦此案。此人名叫俞明震,浙江紹興人,卻久在湖南做官。湖南巡撫陳寶箴,勵行新法,多出於他的長子陳三立的鼓吹;而俞明震跟陳三立至好,所以亦是維新派,對革命黨向持同情的態度。而且他與陳夢坡及蘇報的主筆章太炎相識;長子俞大純留學日本,又是吳敬恆的朋友。以此種種淵源,自然多所迴護。

  ***

  那天是閏五月初四星期日,吳敬恆方高臥未起,有人送了一封信來,是俞大純具名,說剛從江寧到上海「有要事相商,請至大興里七號進士第楊相晤。」到了那裏,只見鱗次櫛比二十餘座石庫門的小樓房;家家曬著些粉紅淡青的女衣衫,門口有些一臉殘脂剩粉、穿著緊身小襖在買點心吃的年輕女人,一望而知是流鶯娼的巢穴;吳敬恆不免詫異,這樣一個地方,怎麼會有「進士第」?

  尋到七號一看,居然有「進士第楊」的牌子,那就不錯了。吳敬恆向裏望去,有個著藍布長衫的二十許少年,高踞師座,學生是些十二三歲的小姑娘;艷窟而有女學,益發令人不解。

  「請問,」那少年發覺有客,起身問道:「有何貴幹?」

  「俞先生住在這裏嗎?」吳敬恆將信一揚:「是他約我來的。」

  「在,在!請上樓。」

  樓上靠窗,坐個四十來歲的人,氣度安詳,而眉目之間依稀有俞大純的影子;吳敬恆恍然大悟,這就是俞明震。

  「想來是稚暉先生?」俞明震含笑相迎。

  「是的。」

  「請坐,請坐!」兩人對面坐定,俞明震開門見山地說:「蘇報鬧得太利害了!夢坡是我熟人,我昨天去看他,正好他出門不在。足下是不是能勸一勸他們,態度溫和一點?太炎先生似乎鬧得也太兇。」

  「他們兩位的脾氣,俞先生是知道的。不過,朝政如此,亦難怪大家出言憤激。」

  「話雖如此,」俞明震皺著眉說,「話說得太利害了,亦教當道受不了。」

  說著,他走向另一張書桌,取來一封鈐著紫花大印的公文,交到吳敬恆手裏;只見銜頭是:「兩江總督部堂魏」;正文中說:「照得逆犯蔡元培、吳敬恆,倡言革命,煽亂謀逆,著俞道會同上海道密拿,即行審實正法——」

  剛看到這裏,俞明震手一伸,將公文抽了回去,往書中一夾,「笑話,笑話!」他說:「我們吃麵。」

  端麵上來的,就是在樓下教書的少年,托盤中有麵、有餃子;俞明震先每樣挾一筷嘗,暗示其中並未下毒,儘可放心食用。

  吳敬恆也不客氣,一面埋頭大嚼,一面在心裏盤算;巡捕房的「三道頭」英國人藍博森曾經向愛國學社保證道,只要不私藏槍械,一定保護。既然如此,何所憂慮。

  「俞先生,」吳敬恆放下筷子說道:「請你公事公辦好了。」

  「笑話,笑話!」俞明震趕緊搖手,「我想最好到外國去留學,可以幫助國家維新。」

  吳敬恆正有此意,便即答道:「到法國留學,費用很省。」

  「法國不好,還是到美國。」俞明震又說,「我決定叫我兒子到美國去。」

  吳敬恆點點頭,無可深談,起身告辭,俞明震只送到樓梯口。

  「我住南京芝麻營六號。」俞明震說:「我們可以常通信。你稱我俞燕;你自己叫吳謹好了。」

  這還是暗示他速避的意思;而吳敬恆卻茫然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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