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石破天驚 | 上頁 下頁 |
| 六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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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夜裏,有人來報告消息,蘇報館的賬房程吉甫被捕。於是吳敬恆趕到蘇報館去探視究竟;中途邂逅章太炎,一起同行,見著了陳夢坡父女。 聽陳夢坡談起經過,令人困惑之處甚多,第一是巡捕房派來捉人的巡捕明明認識陳夢坡,他說不在,巡捕居然就不捉;第二是拘票上列陳範、陳夢坡,兩個名字一個人,照道理說,俞明震決不會弄錯的,此又何故? 唯一合理的猜測是,俞明震網開一面,故弄虛玄。陳夢坡父女表示還得避一避。章太炎便有鄙夷之色——拘票上有他的名字,他決計不走。 第二天滿城風雨,都知道巡捕房要抓愛國學社的人,卻一日不見動靜;直到下午六點鐘,才有巡捕到愛國學社,章太炎正在賬房算賬,見了不理。 「有沒有陳範、陳夢坡、章炳麟、鄒容這些人?」巡捕看著拘票問。 「別人沒有。章炳麟就是我。」 「那就對不起!」巡捕將手銬拿了出來。 章太炎原就等著人來抓的,求仁得仁,了無懼色,「何用如此?」他從容地說:「我自己會走。不過等我帶一點日用什物。」 巡捕何能理解他的心情?當他出花樣要脫逃,所以嚴詞拒絕。好在他的生活跟王安石差不多,不愛洗沐、吃飯只吃面前一道菜,簡單隨便,無所不可;見此光景,也就算了。 再下一天,鄒容到巡捕房自首;看他年輕人又瘦小,巡捕大怒:「小孩子,胡鬧!滾滾!」 「我就是鄒容,『革命軍』就是我寫的。」鄒容侃侃質問,「你們要抓抓我,與章炳麟何干?」 說話又不像「小孩子」,巡捕畢竟將他抓了起來,與章太炎關在一起。 魏光燾指名要抓的是章太炎、鄒容、蔡元培、吳敬恆,一共四個人,其中蔡元培因為憤於愛國學社與教育會的內鬨,早就去了青島;吳敬恆見機而作,也上了太古輪船,預備先到了香港,再定行止;章太炎和鄒容卻被監禁在巡捕房,一直沒有開審的消息。 這是因為派在東南辦洋務的商務大臣呂海寰,與江蘇巡撫恩壽,秉承魏光燾的意旨,正在跟各國領事大辦交涉——照英國的法律,根據言論自由的原則,在報上發表評論,並不犯罪;但如侮辱英皇,則成例外。清朝官員要求英租界工務部局封禁蘇報及愛國學社,逮捕章太炎等人,所持的理由,就因為章太炎的「駁康有為書」中有一句「載湉小醜」;載湉是光緒皇帝的名字,依照英國法律,已構成犯罪的行為。英租界工部局認為理由成立,接受了要求;捕人以外,封閉了蘇報報館,也解散了愛國學社。 此刻的交涉,亦正就是根據同樣的理由,要求引渡;但由於英租界工部局的堅持,拒絕了來自江寧的照會。章太炎與鄒容被交付會審公廨,組織額外公堂審辦。 會審公廨是根據同治七年所訂「洋涇濱設官章程」,由清朝設在英租界的司法機關,審理租界華民互訟事件,如為民事案,審判完全自立;涉及刑事,則因為以巡捕房為原告,所以由英國領事觀審。這一案自是刑事,兩江總督衙門依照英國訴訟程序行事,派候補知府孫建臣、上海知縣江瑤廷代表到庭申述控訴要旨,延請英國律師古柏及哈華進行訴訟。章太炎與鄒容,亦有朋友代請律師為兩人抗辯。 審問的焦點,集中在「載湉小醜」這句話上面。章太炎不承認所謂「觸犯聖諱」。他說:「我只知道清朝皇帝是滿洲人,不知何謂『聖諱』?至於『小醜』二字,本只『類』字,又可以解釋為小孩子。」 他是精研小學的人,引經據典,滔滔不絕,強調他對「小醜」二字的解釋,令人無法爭辯。 正審官因為他是名士,以為他一定是兩榜進士,便即問道:「你是那科的?」 這個科名的科,章太炎故意誤會成鳥窠的窠,微笑答道:「我滿天飛,那裏來的窠?」 *** 前後會審了四次,春去秋來,到了冬天才宣判;公廨的正審官、會審官做的清朝的官,照例由上海道委派,自然聽從指使,判了章太炎和鄒容永遠監禁的罪。 照「大清律例」,不論「大不敬」的罪也好,謀反的罪也好,都是極刑;所以這樣判決,算來還是從輕;但西洋的觀念不同,領事團大嘩,一致同意,不能接受這個判決。同時亦很懷疑作此判決的用意——依照會審公廨的章程,刑事犯判監禁五年以內者,在巡捕房「西牢」服刑,不受公廨管理;五年以外,便須移送會審公廨的監獄拘禁,鳥入羅網,章太炎和鄒容可能在獄中不明不白送掉性命。 於是案子不能定讞,從司法轉入政治,由英國公使在北京跟外務部交涉。被告的律師掌握機會提出申請,認為章太炎、鄒容久繫囹圄,於法律及人道兩皆不合,要求巡捕房撤銷控案。 這一著很利害,如果巡捕房撤銷控案,會審公廨就必得無條件釋放被告,因此北京的外務部不免著慌——外務部總理大臣慶親王奕劻是頭老狐狸;會辦大臣那桐,人稱「小那」,善於見風轉舵;加以右侍郎伍廷芳暗中調護,畢竟採納了英國公使的意見,決定「從寬辦結」。 於是光緒三十年四月初七,會審公廨宣判,章太炎監禁三年、鄒容監禁兩年,都在西牢罰作苦工;在獄期滿,逐出租界。 同在西牢,先是羈押,如今是服刑,但與罰作苦工,生活大不相同了。章太炎求仁得仁,逆來順受;而鄒容性情剛烈,受不得「牢頭禁子」的欺凌,常常發生衝突。 「小弟!」章太炎勸他:「你學佛吧!聽我講佛經,可以解你三年之憂。」 章太炎精耽內典,辯才無礙;鄒容亦是有宿慧的人,聆教不倦,情緒就此穩定下來了。 ▼第十一章 由於蘇報封閉,愛國學社解散,一時不便活動;也由於章太炎和鄒容的被捕,被指名通緝的驚弓之鳥,大多遠走高飛。因此,日本增添了許多革命志士。 他們當然都仰望孫逸仙的丰彩。孫逸仙仍舊常住在橫濱;往還的同志雖不多,但東京留學界蓬蓬勃勃的革命思潮,卻仍由孫逸仙所指導。從中作聯繫的是兩位同志,一個叫馮自由,家世儒醫,祖父在咸豐初年,因為與太平天國的關係,為官府搜捕,瘐死廣州府南海縣監獄中;馮自由的父親馮鏡如,抱恨終天,遠適異國,在橫濱經商數十年,對革命深抱同情;同時亦最敬服孫逸仙。興中會在日本組織分會,即頗得馮鏡如之力;其時馮自由才十四歲,是最年輕的一個同志。馮家久居山下町,與孫逸仙的寓所不遠;馮自由幾乎每日必到,本乎「有事弟子服其勞」之義,樂效奔走。 另一個叫廖冀朋,是孫逸仙在廣州博濟學院的同學,當時經商橫濱,就住在孫逸仙那裏。廖冀朋為人瀟灑不群,吐屬不凡,而且多才多藝,擅畫能詩,是個漂亮人物,所以朋友很多;他往往一面濡染丹青,一面高談革命,無形中成了孫逸仙的好幫手。 這天正在畫梅花,門鈴大響,廖冀朋住在樓下西屋,便親自去應門;門外是個四十不到的和尚,著一領土黃布的海青,腳下是同樣質料的涼鞋。清癯如鶴,戴一付銀絲腳的眼鏡;一臉的書卷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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