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石破天驚 | 上頁 下頁 |
| 七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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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 「我要去看他。」逸仙先生說:「他的身體殘廢,但是他的心和頭腦與常人不同。」 於是第二天,逸仙先生單獨去訪荷馬李。他住在長堤,一家五口;另外四口人,不是他的家屬——一位年輕而離了婚的包爾斯太太,帶著她與前夫所生的兩男一女,與荷馬李住在一起。她是他的秘書、看護、管家,也是愛人。 荷馬李在他堆滿了書和地圖的書齋中,接待逸仙先生。他穿著中國的長袍,前雞胸,後駝背,格外顯得凸出:細細打量,他的形容確是非常奇怪,一雙手特別長,幾可及膝;照中國的說法,這是貴徵。 「我的手臂很長是不是?」當荷馬李發覺貴賓在注意他的手時,便這樣說道:「這使得我在擊劍的時候,彌補了我的身材矮小的缺陷。劍,是我的生命;或者說,我的生命是用劍刻劃出來的。」 「我們中國人說,劍是一人敵。」逸仙先生指著那些一本疊一本的軍事書籍答道:「那才是萬人敵。」 「啊!這個說法很好。請你詳細告訴我。」 「這個說法出於西元前兩百年——」逸仙先生將史記「項羽本紀」中,關於學書學劍的理論講給他聽。 「精彩,精彩!」荷馬李那雙清澈有神的眼睛中,閃耀著無限欣喜,「這就是我喜愛中國的原因。中國人是最具智慧的民族。」 接著,荷馬李便滔滔不絕地談起他與中國的淵源。他在一八九九年曾到過中國;而且在第二年,也就是光緒二十六年庚子,義和團之亂,八國聯軍攻華時,隨同美國司令官賈飛進入北京。之後,由北京到達香港,開始與保皇黨發生關係。 「我認為中國的敵人,是她的歷史性的和平主義,政治上的腐化和日本三者。」荷馬李說:「在1900年我進入北京時,我的精神上受到極大的衝擊;這股衝擊的力量,來自一種強烈的矛盾的觀惑,一方面我深為中國傳統文化的博大深厚而迷眩,而沉醉;另一方面我震驚於中國官吏的腐敗無能。我實在不明白,中國的官吏如果都是如此,怎麼能創造出燦爛的文化,而且始終能保持大一統的政治形態?」 「不幸地,你所看到的是中國歷史的變態;中國歷史的常態是講求吏治,講求尊重人民的願望。但承平日久,逐漸腐化;於是發生變亂,推翻暴虐而無能的政權,出現一個生機勃勃的新政府,重開統一的盛運。」逸仙先生又說:「我不認為『歷史性的和平主義』是中國的敵人,但是,『政治上的腐化』,確是一個內在的敵人,這個敵人的出現是有週期性的。我的革命目標之一,就是要永遠消除這個週期性。」 「喔!」荷馬李很注意地,「請說下去。」 「政治上的腐化,是濫用權力的結果,所以要消除腐化,就需要約束權力;沒有一個人可以具有無視於人民意志的絕對權力。」 「我懂了!」荷馬李興奮地說:「這就是要打倒皇帝,建立一個共和國!」 「是的。」逸仙先生安詳地說:「建立一個如林肯所說的民有、民治、民享的共和國,還應有一部『五權憲法』。」 荷馬李對逸仙先生的觀點,全心傾倒;那雙熠熠如暗夜星星的眼中,閃露出孺慕的光芒。他問逸仙先生:「我能替你做什麼?」 「假使我能成功,而我的同胞也給我這樣的權力;我要請你當我的首席軍事顧問。」 荷馬李充分瞭解他前面那句話的含意,「現在就任命我吧!」他用堅決有力的聲音自薦,「你一定會成功,成為中國的華盛頓。」 逸仙真的為他的熱情所感動了,但是,經驗告訴他,革命事業的成功,僅有熱情是不夠的;深情內斂,化作理想的強固支持力量,才是革命者應有的修養與做法。 於是,逸仙先生提醒他說:「你此刻是在為反民主的保皇黨,從事訓練軍隊的工作。」 「不!我是為中國革命者培養軍事力量。我的訓練工作是純戰略、純戰術的;在我指揮之下,這支軍隊不會用來保護政治腐化到已不可救藥的一個沒落皇朝。」 逸仙先生倏然動容,進一步體認到荷馬李的深度;當然也感到異常的欣喜與安慰。然而就在這激動之中,他仍舊能保持高度冷靜,敏銳地透視到未來發展的關鍵。 「那末,與保皇黨,你準備維持怎樣的一種關係呢?」 「一切如常。他們決不會想到,我所訓練的軍隊,有一天會為你所用。」荷馬李又說:「我是中國的朋友,要為中國的最佳利益打算;我相信我沒有背叛了什麼人,我的心跡,將來一定會大白。」 「是的。我代表中國人民向你致最高的謝意和敬意。」逸仙先生又說:「不過我希望你知道,保皇黨對我是怎麼的一種想法?如果讓他們知道了你的本心,以及你我的關係,那末,你就不會再被授權來訓練『維新軍』了。」 「我瞭解。」荷馬李平靜地答道:「我充分瞭解。」 同樣地,逸仙先生自己也非常謹慎地、隱瞞著他與荷馬李的深厚關係。因此,接到他的這封來信,雖然內心有著一種不負知音的欣喜;而表面上卻行所無事,甚至對王寵惠都不曾提起。 *** 在舊金山的劉成禺也來了封信。這封信促成了逸仙先生的歐洲之行。 歐洲有許多湖北留學生,李書城、時功玖、賀之才、朱和中、曹亞伯、胡秉柯、孔庚、史青、魏宸組、耿覲文等等,本來都在湖北鼓吹革命,使得湖北大吏,相當頭痛,因為不加聞問,恐怕引起大患;要興大獄,又沒有確實的「罪行」。端方的手段向來圓滑,靈機一動,決定將這些好談革命的青年,派遣到歐洲去留學,一則遠禍;再則博個培植人才的美名。因此,留歐的中國學生,大都是湖北籍;分散在德、法、比三國的,不下百數十人之多。 劉成禺一到舊金山,就任大同日報主筆不久,就寫信給他的四個好朋友,賀之才、史青、魏宸組、胡秉柯;說是不談革命則已,要談革命,非與逸仙先生見一次面不可。賀之才他們是早就嚮往大名的,欣然覆信,請代邀逸仙先生赴歐,共商國事。劉成禺這一次來信,便是轉達這個請求。 「既有這個機會,逸仙先生,你當然要去。」王寵惠如此主張,陳錦濤亦是同樣的意見。 「我當然應該去。可是,一筆川資從何而出?只有以後看機會了。」 「我有辦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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