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石破天驚 | 上頁 下頁 |
| 八四 |
|
|
|
黃膺白是浙江武備學堂出身,常常提到這個學堂的總辦伍元芝,此人籍隸江寧,兩榜進士出身,手撰對聯,懸諸武備學堂大堂: 十年教訓,君子成軍,溯數千載祖雨宗風,再造英雄於越地;九世復仇,春秋之義,願爾多士修鱗養爪,毋忘盜寇滿中原! 上聯是指句踐復國;下聯是用齊襄公滅紀的典故,公羊傳中一問一答:「九世猶可以復仇乎?雖百世可也!」明明是說滿清滅明,雖已二百多年,但仍舊應該復仇;結句「毋忘盜寇滿中原」特地用一雙關的「滿」字,更如當頭棒喝。從浙江武備學堂出來的學生,沒有一個人不記得這幅對聯;也沒有一個人不由這個「滿」字中激發出九世復仇的春秋大義。 因為是這樣一位有心人的總辦,所以對具有革命思想而又肯上進的學生,獎掖鼓勵,不遺餘力。黃膺白在那裏並未畢業,就由伍元芝提前保送他出洋留學。他的性情內熱外冷,極富理智,在學科中愛好數學;但並未學習砲兵,卻選了極冷門,而且照一般軍事學生看來很「沒出息」的軍事測量。他的志願是要自測自製一幅全國大輿圖;因而與同班各省的同學相約,每一省如有三位同學,則分別選修測量系的地形、三角、製圖三科,成為一小組;如果人數不足,則約鄰省的同學參加。他的用意是,這一小組將來學成回國,就可以分工合作從事本省輿圖的測製,然後完成全國總圖。 他本人學的是地形科,在鄉間「選點測量」,一天要走幾個山頭,晚上就寄宿民家;其時正當日俄戰爭,只見不論勞工還是農夫,休息時,總是一張報紙在手,熱烈地討論戰局。那種愛國精神,使黃膺白異常感動;同時也深感啟迪民智是建國的根本。 當時日俄戰爭最慘烈的關鍵之戰,是乃木大將攻旅順要塞,前仆後繼,他的兩個愛子亦犧牲在內。有個中尉叫櫻井忠溫,在旅順戰役中負傷,失去一臂;卻用左手寫了一部書,題名肉彈。黃膺白將它譯成中文,改名「旅順實戰記」,用意在激勵中國新軍;同時也提醒中國新軍,旅順是中國土地,而竟成為他國的戰場,所以深致感慨:「此何地也?而有此戰!」 基於同樣的理由,黃膺白與蔣先生合辦一本「武學雜誌」,闡武德、論兵略,而歸結於發揚革命的職志。這本「武學雜誌」在留日軍事學生中,獲得極高的評價。 *** 從鎮南關起義失敗後,逸仙先生雖退入安南,卻毫不氣餒;相反地,再接再厲,決定籌集更多的軍餉,展開更大規模的軍事行動。 他由河內到新加坡,募餉支持黃克強、黃明堂發動雲南河口起義,結果仍以後援不繼而失利。於是逸仙先生在一度赴曼谷,於極度艱困的境況下,設立了同盟會暹邏分會以後,折返新加坡;不久,轉赴歐洲,由英抵美,在各大埠籌設同盟會分會。並在洛杉磯,荷馬李的寓所,舉行秘密會議,決定了大規模的起義計劃,委任容閎所介紹的美國友人波司為同盟會的「國外財務代辦人」,準備向紐約財團貸款一百五十萬至二百萬美元,作為軍費。 然後,逸仙先生由檀香山到日本;為了避免日本政府外交上的困難,他不但改變姓名,而且行蹤極為慎密,只有極少數的重要同志,能夠與他見面。 但是,蔣先生卻由於陳英士的介紹,得能見到逸仙先生。他的出眾的儀表,一見面就使得逸仙先生大為注目;那種勁氣內歛,既沉潛亦高遠的神態,尤其是炯炯雙目,在逸仙先生的印象中,沒有任何一個他所見過的同志能夠比得上;因此,逸仙先生不由得緊緊地握著蔣先生的手,對這位青年同志,表示熱烈的歡迎,並大有相見恨晚之感。 作過一番小小的寒暄,蔣先生陳述他對革命的意見,侃侃而談,條理極其明晰。逸仙先生一直傾聽著,不斷點頭。 等他說完,逸仙先生才引用美國國父華盛頓的行誼來勗勉這位他心目中最愛重的青年。 「我們革命黨員要作無名英雄。」逸仙先生說:「美國開國,只有一個華盛頓成名;其實在華盛頓大名之外,不知道有多少無名的華盛頓?我們革命黨員,就是要作這種無名英雄。」 蔣先生本來就抱定埋頭苦幹,只知耕耘,不問收穫的宗旨,自得逸仙先生的勉勵。益發堅定了既有的懷抱,肅然應諾。語句雖簡,而在他臉上所顯現的誠敬懇切,使得逸仙先生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 因此,當蔣先生辭出以後,他立即跟陳英士說:「剛才這位同志,一定會成為我們的革命英雄。我們革命的事業,正需要這樣的一個人!」 ▼第十六章 在蔣先生由學校進入部隊的那一年間,國內革命的形勢完全成熟了。 形勢的急劇變化,起於他初進振武學堂的那一年——光緒三十四年。其時宮中母子不和,皇帝為慈禧太后幽禁在南海的瀛台,用各種方法加以折磨;到了十月中旬,慈禧太后忽然染患痢疾,來勢甚兇。如果她一旦崩逝,皇帝就會像明英宗的「奪門之變」那樣,重新掌握全部權力,可能對慈禧太后採取報復的措施;至少她不會再得到一位太后崩後應得的「哀榮」;而幫著慈禧太后與皇帝作對的一班守舊派,亦毫無疑問地會落個極悲慘的下場。因此,慈禧太后在垂危之時,猶自表示:「我決不能死在『他』前面!」 於是十月二十那天,頒發懿旨,命小醇王,也就是皇帝的胞弟載灃之子溥儀在宮內教養,並授載灃為攝政王。下一天黃昏皇帝崩於瀛台;奉懿旨以三歲的溥儀入承大統,命攝政王載灃監國,裁決所有軍國政事。再下一天,慈禧太后撒手而逝,結束了她斷送大清朝的七十二年生命。 嗣君建號,名為宣統。踐位的第六天,就有安徽新軍隊官、革命同志熊成基乘「南洋秋操」起事的安慶之役;以及一個月以後,由革命同志譚馥、葛謙、嚴國豐等密謀起事不成而殉難的廣州之役。一年以後,廣州新軍再度在逸仙先生指導之下,由同盟會南方支部長胡漢民及黃克強、趙聲、朱執信等活動新軍舉義,起事有日,而新軍竟因細故,與巡警發生衝突,激起風潮,因而破壞了舉義計劃,失敗在廣東水師提督李準手中。 另一方面,又有些革命同志奮不顧身,實行暗殺,而以滿清親貴為目標。先有安慶之役失敗出亡的熊成基,刺攝政王載灃的胞弟載洵於哈爾濱;繼有汪精衛謀刺載灃於北京。事雖不成,熊成基成仁,汪精衛被捕;然而已足寒滿清親貴重臣之膽了。 *** 這年——宣統二年的冬天,蔣先生畢業於振武學校;以入伍新兵的身份,分發到高田野砲兵第十三聯隊去見習。 高田在日本北海道新潟縣,約當北緯四十四度;緯度與中國的吉林相近,入冬嚴陰漚寒,積雪尋丈。這對生長江南的蔣先生,是一個極其嚴格的考驗。 入伍之初,他是日本軍階中最低的二等兵。每天清晨五點鐘的起身號一響,他絕不在床舖上戀片刻;一躍起身,整理內務,將一床軍毯疊得有稜有角、四平八穩地,然後拿著臉盆去洗臉。 洗臉是井水;雖是冷水,與地面的冰雪比較,還算是「暖和」的。而蔣先生是常常光著脊樑,抓起大塊的積雪洗擦身子。這以後,開始當天的第一件勤務——擦馬。 大砲要用馬拉,所以砲兵跟騎兵一樣,講究養馬。在冰雪所封的地區養馬,不能牽出去「溜」,所以最要緊的一件事,就是一天兩次擦馬,從馬蹄開始,由馬腿擦到馬背,然後再擦馬頭與馬尾。每一塊肌肉,每一個關節,都要用稻草盡力擦到;大概一小時的功夫,將馬擦到渾身發熱,血脈流通,毛片漂亮得像緞子一樣,方始罷手。而擦的人,也就差不多要流汗了。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