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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捷報到達大營,羅思舉親自檢驗了趙應龍的屍體,裝棺埋葬,同時又搜到了趙應龍的印、佩劍,以及縛在胸前作為守護神的一個木偶。處置完竣,方始飛章奏捷。

  奏摺拜發之後三天,禧恩帶著隨從及親兵,浩浩蕩蕩到了永州,在欽差的行館安頓下來,才知道江華傜之亂,已經完全平定了。

  令禧恩深感惱怒的是,羅思舉竟不等他到達,搶著奏報大捷,竟似有意掃他的面子,當下在行館中,盛陳兵衛,傳令羅思舉進見。

  他是欽差,又是督師的長官,正一品的提督,亦須「堂參」;羅思舉行禮時,禧恩高坐堂皇,倨傲無禮;在羅思舉的記憶中,覺得他的架子比當年的福康安還大,心中便也有些不悅。

  「你知道不知道我快要到永州了?」

  「知道。」

  「既然知道,為甚麼不等我到了再出奏?」

  羅思舉明知他指的是奏捷這件事,故意裝糊塗,「提督原有專摺奏事之權。」他說:「卑職並未越分。」

  「我是說你奏報接仗大勝,這樣的大事,你居然敢不等我到,擅自奏報,你心目中還有王法嗎?」

  「這,卑職就不明白了。從沒有人告訴過卑職,仗,你跟弟兄們去打;命,你跟弟兄們去拚,奏捷報功,可要讓欽差當先。」

  這不但公然頂撞,而且語帶譏刺,禧恩氣上加氣,大喝一聲:「你當了這麼多年官,一點規矩都不懂嗎?」

  「欽差是貴人,處處講規矩,羅思舉無賴出身,受國家厚恩,只知道以死報答,不知道其他。」

  已經自承無賴了,禧恩知道不能再往下說,否則他會耍無賴;不過要找他的麻煩也不難,當下換了一副冷峻的聲音說:「你說趙應龍死了,他是怎麼死的?」

  「在混戰中,中了火槍死的。」

  「是你親眼得見?」

  「不是。」

  「那末,你怎麼知道他真的死了呢?」

  「找到了趙應龍的屍首,經他的家屬、黨羽指認無誤。」

  「你怎麼知道不是他的家屬、黨羽,有意隱瞞?」

  「趙應龍的屍首,棺殮未葬,大人如果不信,儘請檢驗徹查。」羅思舉接著又說:「此外又找到他隨身所帶的印跟劍,還有一個刻了『趙應龍逢凶化吉,百戰百勝』字樣的小木人,大人要看,卑職可以運到大營來。」

  「你送來等我查看。」

  就這麼一句門面話,結束了尷尬的局面。羅思舉看任務已了,帶領所部回到湖北武昌,正好他請假回籍掃墓的奏摺,亦已批回,准予給假三月,於是輕裝簡從,自武漢溯江西上。

  這天傍晚,船到夔州,停泊過夜;夔州知州姓何,湖南人,原是羅思舉的舊識,特地備了一份全帖,親自來請赴宴,羅思舉一口謝絕。

  「老哥知道的,逢州過府,我一不拜客,二不赴宴。謝謝、謝謝。」

  「大人的規矩,我也知道。不過今天要請破例;川東道陶大人榮昇福建臬司出川,兩天前到了夔州,聽說大人要回鄉掃墓,特為留下來,等著要見大人一面。他說他不認識大人,不過慕名已久,既有此識荊的機會,不願交臂失之。看在陶大人這番誠意,請大人勉為其難吧!」

  羅思舉頗為感動,「我也聽說了,川東道的陶大人是難得一見的好官,既然承他這麼看得起我,『行客拜座客』,應該我先去拜他。不過,」他說,「這陶大人的生平,我一點都不清楚,真正素昧平生,見了面,只怕連閒談的材料都沒有。」

  「這陶大人是我們同一府的小同鄉,他的生平,我很清楚——」

  ***

  這所謂「陶大人」,單名澍,號雲汀,湖南長沙府安化縣人,從小定了一門親事,女家姓黃,及至陶澍快成年時遭遇橫禍,家道驟然中落。黃家便有悔婚之意,而有個姓吳的土豪,垂涎黃小姐的美色,正好乘虛而入,送了極重的一份禮,勸黃老頭退了陶家的婚,將女兒改許吳家,可是黃太太很賞識陶澍的人品才學,堅持原來的婚約。老夫婦各執己見,相持不下,只好取決於黃小姐本人,誰知她嫌貧愛富,明明白白表示願意嫁到吳家。

  於是黃老頭託人到陶家去辦交涉。本來陶澍是極有骨氣的人,如果明言黃小姐嬌生慣養,不耐作貧家之婦,要求退婚,陶澍決不會強求。不過中間人既不識人,又不善言辭,勸陶澍退婚,黃家可以加倍退還聘金;這一來變成陶澍出賣未婚妻,豈非行止有虧?因而嚴詞拒絕,並且給女家「送日子」,準備迎娶。

  由於黃小姐不願嫁到陶家,便只好飾詞拖延,一拖再拖,拖到嘉慶五年,陶澍表示非完婚不可,否則不惜對簿公堂,但同時亦表示,態度如此堅決,出於事勢所迫,請女家諒解。

  原來太上皇未駕崩以前,曾有一道上諭:嘉慶五年庚申,欣逢太上皇帝九旬萬壽,特開恩科。及至嘉慶四年正月,太上皇龍馭上賓,所有慶典,一概停止。但隨後又有恩旨:「開科一事乃皇考嘉惠士林至意,自應師體聖慈,無庸停止。」向例恩科開科,以會試為準,鄉試則應於前一年舉行,但本年因忙於治喪,鄉試籌辦不及,改在嘉慶五年庚申鄉試,翌年辛酉會試。

  辛酉本是大比之年,因此,陶澍以監生的資格,赴庚申北闈鄉試,如果中了舉人,第二年辛酉春天參加會試;倘或失利,留京讀書,一年以後的正科鄉試,還可奮力一搏。這種恩科、正科接續而至的機會,極其難得,不容錯過。但進京以後,如果聯捷,多半在京供職,一時不能歸省,否則連應兩科鄉試,離家至少一年半,老母不能無人照應,此所以亟亟乎要迎娶。

  可是黃小姐寧死亦不願嫁到陶家,事情成了不可解的僵局。而就在這窘迫萬分的當口,黃小姐的侍女碧蓮,悄悄向黃太太說:「看來只有我冒充小姐,去坐陶家抬來的花轎。」

  黃太太又驚又喜,躊躇著說:「人家會答應嗎?弄不好,真的要打官司了。」

  「不會。我自有一套話對人家說;姑爺不是不講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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