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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如今住在承乾宮的全嬪,正就是承恩後的三寶,她從小在蘇州,就聽人講過蒲松齡《聊齋誌異佚稿》中,一篇〈吳門畫工〉的故事,知道「董娘娘」就是董小宛。因此在新承雨露,當皇帝稱讚她德言容工,四德俱全,恩賜「全嬪」的封號以後,問她在後宮中喜愛那一處時,她毫不遲疑地選擇了承乾宮。

  從此以後,承乾宮成了另一處的養心殿,皇帝常常由小太監捧了「黃匣子」,到承乾宮來批閱章奏,倦了時欣賞全嬪的笑靨嬌語;享受全嬪督促宮娥所製的蘇州茶食,頓覺精神復振,精力彌滿,不過,皇帝從來不在承乾宮留宿——這是雍正朝傳下來的家法,歸寢必在養心殿後殿。

  時逢冬至,南郊祀天,皇帝齋戒三天,在住入齋宮之前,全嬪奏告皇帝,說她有一樣「新玩意」要在冬至的第二天才能拿出來。請皇帝務必記得,到時候駕臨承乾宮玩賞。皇帝答應這天上午召見臣工以後來看她的「新玩意」。

  「妳的新玩意是甚麼?」

  「原來的九九消寒圖,算日子得數梅花瓣,那有多麻煩?為此,奴才改了一個法子,這九個字,每個字都是九筆,填滿一個字,就是過了一個九,一望而知。」

  「想得好!」皇帝連連點頭:「這『珍』字最後一筆,為甚麼用硃筆雙鉤?」

  「不是硃筆!硃筆只准皇上用,奴才那敢擅動硃筆?是胭脂。」

  皇帝很欣賞她的知禮,連連說道:「我錯了,我錯了!是胭脂,不是硃筆。用胭脂又有甚麼講究呢?」

  「醒目。」全嬪答說:「從今天起入九,這個月月大,還有十五天;十二月小二十九天,加起一共四十四天。明年元旦是第四十五天,正好到『珍』字最後一筆。」

  「九九消寒圖」本不是甚麼「新玩意」。照《荊楚歲時記》上說:冬至翌日開始「入九」,九九八十一天「出九」,這差不多三個月的時間,冬去春來,由寒轉暖,萬物萇動,又是一番生氣勃勃的光景,為了計算日子方便,畫一樹梅花,共計八十一瓣,每天墨填一瓣,填滿就「出九」了。

  全嬪將這消寒圖改良了,不是畫梅花,而是改用九個每一個都是九筆的字:「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每一個字便是一個九;「九五」之末,恰好是明年元旦,所以「珍」字末筆鉤紅,醒目之外,兼寓吉利慶賀之意。

  「這想得也好。」皇帝看了好一會,又用右手食指在左手掌上比畫了一會說:「這個『亭』字要改一改,改成庭院的『庭』,那就家家都用得著了。」

  「是。」原來就是「庭」字,全嬪特為將它改成「亭」,為的是好讓皇帝改回來,因為她兒時曾聽一位在乾隆朝當過御前侍衛的親戚談過,凡是進奉文字,一定要留下一點小小的瑕疵,等御筆改定;那一來,皇帝會覺得進奉的文字格外好,現在似乎真的如此!自然少不得恭維一句:「皇上真是點鐵成金。」

  「妳這幅圖很有意思,不比看外面的景色,一天一天廓填,春色慢慢就從筆底下顯露出來了。」接著吩咐一聲:「研墨!」

  有每天由小太監研好的現成墨漿,注入硯池,化開了筆,皇帝在這幅消寒圖的上方,題了「管城春色」四字。

  「御筆是賜給奴才的?」

  「妳喜歡就給妳好了。」

  全嬪笑逐顏開地跪了下來磕頭:「奴才謝恩!」

  「起來!起來!」皇帝吩咐:「妳叫他們傳膳吧!」

  傳了晚膳來,全嬪站著侍膳。等膳畢皇帝漱口時,她已經關照另生一個火盆,擺在御書案旁邊,四周圍繞著南花園「燻花房」送來的十六盆唐花,蒸發出濃郁異常的花香;皇帝伸個懶腰,望著桌上的「黃匣子」對全嬪笑道:「我真懶得看奏摺。」

  全嬪不敢答腔,因為皇帝在她宮中,懶理政事,這些情形讓太后知道了,她免不了會受責備。

  當然,皇帝說的懶得看奏摺,多少帶點發牢騷的意味,他最感厭煩的是,有些實在沒有甚麼見解,但喜歡賣弄的言官,論到時政,本來簡單扼要幾句話可以說完的,偏偏引經據典,連篇累牘,不仔細看完,還真不知道他說的甚麼?而仔細看完了,不是老生常談,就是迂腐不通,完全是白糟蹋了精力與工夫。這種情形,非想個法子來矯正不可!

  這個念頭,存在心中,已非一日,這天特別有股強烈的願望,恨不得馬上就能將那些冗長的奏摺,一掃而空。因此,第二天召見臣工已畢,吩咐奏事太監傳召曹振鏞進見。

  大臣單獨奉召,稱為「獨對」,在乾隆朝是常有的事,高宗對信任特專的軍機領班,如前期的傅恆、後期的阿桂,每在未申之間,單獨召見,軍機處有個專用的名詞,叫做「晚面」。當今皇帝學他祖父的辦法,不過不是晚面,通常都在近午時分,例行的召見結束以後。

  「現在的言官,越來越喜歡發議論了,這本來不是壞事,不過議論發得沒有道理,無的放矢的居多;或者誇誇其談,根本就是行不通的事。每天看這些無用的摺子,花我不少工夫,你看,有甚麼辦法來應付?」

  曹振鏞想了一會,從容不迫地答奏:「如果公然告誡,一定會有人在背後議論,說皇上閉塞言路;以臣之見,皇上挑奏摺中的瑕疵,或者立論不當,或者措詞失檢之處,加以詰責,著令明白回奏,然後輕則申斥,重則交部。這麼來幾回,就沒有人敢信口開河了。」

  「你這個辦法,聽起來很好,等我試試看。」皇帝接下來說:「安徽藩司陶澍,我看他有點言過其實,你倒寫封信給安徽巡撫孫爾準:讓他多留心陶澍的行事,密考具奏。」

  「是。」

  然後便是談論各省督撫的近況。曹振鏞當朝一品,三任學政,四典鄉試,門生故舊遍天下,但凡到京,一定要來謁見,所以他的消息非常靈通,是皇帝最重要的耳目。

  「阮元,」皇帝忽然說道:

  「他剛過三十,就當到封疆大吏,這是甚麼原因?」

  「因為他學問優長。」

  「何以見得?」

  「只看他當到總督,還不忘著書、刻書,天天做學問。」

  這是曹振鏞中傷阮元,他跟阮元不睦,遇到這種可以進讒的機會,自然不會放過;素知皇帝最厭惡封疆大吏不講吏治而提倡風雅,所以作此說法。

  果然,皇帝原有意將阮元內調入軍機,由於曹振鏞這麼一說,決定作罷,以後看情形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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