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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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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下自然要打官司了,而且可想而知的,官司一定打輸。此人迫不得已,帶著有限的資本,回漢口重操舊業,但營運並不順利。想在漢口打官司,隔省的戶婚小事,地方官根本不受理;及至百齡到任,久聞這位總督精明過人,能為民伸冤,便投了一張狀子,但亦並未寄予多大期望,只是姑且一試而已。 百齡一看狀子,心中大致已瞭解是怎麼回事。將江夏知縣傳了來,當面交代,設法辦理。江夏縣拿了狀子回去,跟刑名幕友再三研究,因為隔了省分,既不能傳訊,又不便察訪,實在無從辦理。那刑名幕友認為通情達理,無過於百齡,決不會拿無法辦的案子,強人所難;既然交辦,必然胸有成竹,建議江夏縣當面向總督去請教。 「好辦得很。」百齡答說:「你去找一件盜案,拿這個江西客民的胞弟,列為窩家。公事申詳上來,我自有道理。」 江夏縣如言遵辦。百齡一接到公事,飛咨江西巡撫,逮捕此「窩家」,專差解送湖北,歸案訊辦。不久,犯人解到了。 「你才二十多歲,由你胞兄撫養成人,一向不事生產,竟有大筆田產,如果不是坐地分贓的窩家,你怎麼會發財。」 此人極口呼冤,為了洗刷窩藏盜匪的必死之罪,供出田產的來源。那江西客民數年含冤,在片刻之間消釋了。 由於百齡直道而起,得罪的人不少,以致在湖廣總督任內,遭受了極大的打擊。仁宗好用權威,獎懲不免過當,他常用的手法是,將居高位者,一腳踢回原處,然後再不次拔擢,大概五六年工夫,即可回復原位。如果這五六年之中,實心任事,往往益見寵任,百齡的遭遇,即是如此;他從嘉慶十年革職、發往實錄館效力,旋即外放,由道員幹起,到嘉慶十四年復回廣東,不過以前是當巡撫,這回重來是兩廣總督,前任吳熊光,正是當初參他的怨家。 其時南海洋面,海盜猖獗,最大的一個盜魁叫張保仔,手下有數萬之眾,水師不是他的對手。百齡認為戰既不可,只有招撫,於是想起來一個人。 此人叫朱爾賡額,本名朱友桂,原是朱明的後裔,先世在入清後,成為漢軍,隸屬正紅旗。朱爾賡額是捐班出身,但極其幹練,操守亦佳,現任雲南曲靖知府,百齡將他奏調到廣東,並升為道員,責成他設法招撫張保仔。 朱爾賡額打聽到張保仔懼內,惟妻之命是從,因而師陳平脫漢高於平城之困的故智,指派屬下一名官員,有美男子之稱的溫承志,打入張保仔內部,乘機說服張保仔的妻子郭一嫂,策動張保仔率部投降。百齡單舸出虎門受撫,十日之內解散部眾兩萬餘人,收繳炮船四百餘條。百齡因而恢復了太子少保的宮銜,賞戴雙眼花翎並予以輕車都尉的世職。 在廣東兩年,積勞致疾,奏請開缺,以便回京調理。百齡此時聖眷正隆,仁宗頗加愛惜,不願再任以繁劇,正好刑部尚書出缺,便由百齡補授,並特為降旨,「緩程來京,俾得從容調理。」 因此,百齡在路上走得很慢,時逢春暖花開,一路流連,遇有山水勝處,都不放過。其間並迂道去訪一位音問不斷的總角之交,主人向他稱賀,說做京官決不會像「上馬管軍,下馬管民」的總督那樣辛苦,一定會很快康復。百齡卻緊蹙雙眉,面色不怡。 「刑部的漢尚書金光悌,我們當年曾共過事,此公為人,我知之甚深,是漢初法家張湯一派的人物,用法嚴刻。我跟他一堂辦事,分庭抗禮,為了顧惜民命,在公事上我不能不力爭;而金尚書呢,性情偏執,向來不納人言。你想,是這樣的情形,我的病能養得好嗎?」 主人默然半晌,方始說道:「我來講個故事,南宋的高僧徑山大師,教座下的小和尚參禪,出了個題目:『汝進一步則死,退一步則亡,作麼生?』小和尚答說:『吾旁行一步,何妨?』」 主人的話,戛然而止,再不多說一個字。但百齡楞了一下,先後連連點頭。進京陛見,反覆自陳,他的病非藥石所可奏效,唯有休養;刑部事繁任重,難以勝任,請求另賜比較閒散的職務。仁宗准奏,將他調任為左都御史,這是個對屬下——俗稱「都老爺」的監察御史,不宜管也不能管的職位,除非有特旨交辦事項,幾乎沒有要用心思、傷腦筋的公事可辦。 不久,百齡病勢痊癒,外放為兩江總督,親自主持整治黃河及洪澤湖,完工後在一處龍王廟祭神,河工大小官員、士卒伕役畢集;百齡亦親臨拈香,當下轎以後,大家在廟前廣場跪接時,百齡竟下跪還禮,這是從來未見之事,都惶恐地說:「大人怎麼與卑職行平行之禮?」 百齡微喟著答說:「在堤壩上搶救的那一刻,何分大人卑職、老爺『小的』?大浪一撲,貴賤同流。各位不顧身家性命,為朝廷出力,都是我的好朋友。」他復又指著他頭上的珊瑚頂子說:「只要一片赤心,紅頂子人人能戴,王侯將相,哪裡真的是有種的?」 因為御下如此,所以百齡在兩江總督任內的政績,亦頗有可觀。陶澍一向欽佩百齡,聽說陳鑾是百齡極賞識的人,當然也就很放心了。 ▼第三章 依照與陶澍當面商定的步驟,賀長齡專程到松江跟陳鑾會面,傳達了巡撫的意願,漕米海運這件已停了三百年、形同創舉的大事,無論如何不能出錯,所以對於徵雇沙船,最好避免動用官方勢力,用交情來贏得商人自願協力,事情才會圓滿。 「是。」陳鑾答說:「沙船幫的巨擘姓郁,家住上海城內。郁家來往遼東,從事貿遷,已歷數世,家貲無法估計。當家的老主人,深居簡出不交官府,本身又捐了個道員的銜頭在;我要去跟他拉交情,還得先遞個手本呢!」 顯然的,堂堂鼎甲出身的四品黃堂,不願受此委屈;賀長齡當然不便強人所難,正在籌思另想別法去打通這條路子時,陳鑾又開口了。 「也許有辦法,賀大人,」陳鑾起身說道:「請稍待,我進去問一問內人看。」 賀長齡不由得詫異,此事何須徵詢閨中。又想起聽人說道,陳太太出身風塵;陳鑾對親友至好,且不以此事為諱,似乎不妨問個究竟。 「這樣,」陳鑾回出來,笑容滿面地說:「我把郁宜稼請到松江來,請大人當面跟他談,好不好?」 「那太好了!我們一起跟他談。」賀長齡問:「此人叫郁宜稼?」 「宜稼堂是他家的堂名。市井之中都管他叫郁老大;真實名字,人所罕知。」 「這郁宜稼,芝楣,你不是說他深居簡出,不交官府,有把握能把他請了來嗎?」 「他的寵姬與內人是手帕交,我讓內人到上海去走一趟,託他的姨太太代邀。」 「那就是了。」賀長齡點點頭,終於忍不住了:「芝楣,有件事冒昧動問,聽說尊夫人當年長住秦淮?」 「不錯,」陳鑾泰然答說:「不但長住秦淮,而且長住秦淮河房。如果今日有余淡心其人作『板橋雜記』,內人必能占一席之地。」 「如此說來,尊夫人是李香君、顧眉生一流人物?」 「也不遑多讓。我不妨跟賀大人談談。內人名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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