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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但阮元為士林領袖的地位,卻非曹振鏞所能搖撼,皇帝不僅知道他「學問優長」,而且亦善於衡文,皇帝曾聽先帝談過,嘉慶四年己未會試這一榜,一掃乾隆末年由和珅影響春闈,及殿試的頹風,得人最盛,原因即在會試總裁得人。會試總裁本來人數不定,少至二人,多至七人;康熙以後,大致三或四人,自嘉慶四年這一科起,定制四人,照品級分先後,以「正大光明」為號,會元由首席總裁取中,成為特權,但公正的「正」總裁,多願放棄此項特權,與同僚會商。

  這一科的四總裁是,曾為帝師的吏部尚書朱珪、左都御史劉權之、戶部侍郎阮元、內閣學士文寧,但闈中實際上是由朱珪及阮元主持,劉權之為人持正,亦頗受尊重;至於閣學文寧,不過是「聾子的耳朵,擺擺樣子」而已。

  會試揭曉,會元是揚州人的史致儼,歿後入祀鄉賢祠及名宦祠,其次為姚文田、王引之、湯金釗、吳榮光、程祖洛、盧坤、鮑桂星等,或則道德學問、或則勛名治績,皆有過人之處。凡取一卷,總是先由朱珪將房考呈薦之卷,反復推敲,然後再跟阮元商量,以期無遺珠之憾。

  闈中佳話甚多,最為士林樂道的是識拔吳鼒。此人字山尊,籍隸安徽全椒,才氣縱橫無敵,學問浩瀚無涯,是駢文中獨樹一幟的大家;更有一項人所難及之處是,敏捷非凡,「喝韻成詩」不算本事,詩成還要比他人宿構高出許多,那才真不愧「異才」的美名。

  吳山尊所長雖在講究典故對偶的四六,但八股及策論,亦別有奇氣。朱珪在闈中得一卷,諷詠玩味到半夜,拍案大呼:「山尊在這裡了。」接著便去叩阮元的房門,將他從床上喚醒了說:「這本卷子一定是吳山尊的,我夜深眼倦,不能執筆,請你批點。」榜發果然是吳山尊。

  因此,當前年——道光十三年阮元在雲貴總督任上入覲,適逢春闈期近,硃筆特點阮元為總裁;但居首的卻是曹振鏞。由於阮元素稱「衡文巨眼」,所以朝中多期望這一榜能成為「名榜」,但榜發以後,無不失望,因為幾乎找不出一個知名之士。

  阮元自輿論獲知,得士不符眾望,內心不免歉然,但亦頗有牢騷,他跟熟人表示,這一回入闈,與嘉慶四年大不相同;曹振鏞獨斷獨行,不受商量,許多好卷子都遭他黜落,有兩本湖南卷子的策論,論時政鞭辟入裡,絲絲入扣,阮元向曹振鏞力爭而不得,更覺得可惜。

  據湖南京官傳出來的消息,為阮元激賞的這兩本落卷,是屬於胡林翼與左宗棠;胡林翼字潤芝,湖南益陽人,他的父親叫胡達源,嘉慶二十四年的探花,現任詹事府少詹事,為學宗宋儒,是位規行矩步的道學先生。但胡林翼卻不像他父親,負才不羈,而且因為家有良田數百畝,從小席豐履厚,有聲色犬馬之好,與道學先生摒棄物慾的修養,完全是兩回事,因此胡林翼並不為父所喜,但他的岳父卻非常欣賞他的才氣,他的岳父就是兩江總督陶澍。

  因此胡林翼在會試以前,就住在江寧督署讀書,有暇便走馬章台,選歌徵色;陶澍知道了,不但沒有一句話的責備,而且交代賬房,胡林翼如有所需,要多少給多少,他的看法是,胡林翼將來要為國宣勞,根本沒有工夫來講究個人的享受,應該趁現在預作補報。

  會試落第,依舊回到江寧,陶澍要了落卷來看過,認為名落孫山,非戰之罪;而且也意料得到,曹振鏞主持會試是庸人之福、才人之厄。又問,還有甚麼人被委屈的?胡林翼答說:同遭厄運的,有一個湘陰的舉人左宗棠。胡林翼沒有他的落卷,但有他落第以後所做的八首詩。

  這八首詩是七律,題目叫做「燕臺雜感」;不用「春明」、「京華」,用由燕昭王築黃金臺招賢的典故而得名的「燕臺」,就知道這八首詩中,不免有懷才不遇之嘆的意味在內。

  但詩中絕無個人得失縈心的怨望,一開口便是以天下為己任的闊大語氣;而又彷彿諸葛亮在隆中靜觀世局的心境,第一首是:「世事悠悠袖手看,誰將儒術策治安,國無苛政貧猶賴,民有饑心撫亦難;天下軍儲勞聖慮,昇平絃管集諸官。青衫不解談時務,漫卷詩書一浩嘆。」

  「『天下軍儲勞聖慮,昇平絃管集諸官』,臣不如君,語雖含蓄,其意自顯,寫得好!」陶澍接下來看第二首,剛唸得第一句:「紇烈全金功亦鉅」,便嚥住了,默默看完,方始問道:「我記得金太祖之后,姓『紇石烈』;紇烈是不是紇石烈的簡稱?」

  「是。」

  「紇石烈一族在金朝是世家,出過好些大將;『紇烈全金』是何事蹟,查過沒有?」

  「書箱裡沒有帶《金史》,還沒有查過。」胡林翼答說:「應該是指本名胡沙虎的紇石烈執中。此人雖暴虐專橫,弒衛紹王允濟,但迎立宣宗,延金祚二十一年。允濟庸懦,為蒙古所輕,如果仍舊在位,早為蒙古所滅。此或者就是『全金』之說的由來。」

  「不錯,應該就是這個說法。」陶澍點點頭;接著皺起雙眉,「可是在此時此地,用此典的含意何在呢?你看第五首的第二聯:『客金愁數長安米,歸計應無負郭田』,這『客金』二字,不是指大清朝的都城嗎?」

  「是。」胡林翼答說:「本朝出於女真族,當初太祖高皇帝自稱『金國汗』;清之國號即由金而來;直到太宗文皇帝始禁人稱金。」

  「然則用『客金』之『客』,是自居於哪一國的人呢?」

  胡林翼懂得他岳父的意思,以左宗棠指清為金是觸犯忌諱,所以特為搬出清太祖來作辯解;但「客金」二字確有語病,只好不作聲了。

  「他是哪裡人?」

  「湘陰。」

  「喔,你剛才說過。」陶澍說道:「我以為他是衡陽人,受了王船山的影響。」

  「即使不是衡陽人,一定也會受王船山的影響。」

  「雍乾兩朝,文網太密;如今民氣倒是該發抒了。我很佩服此人,胸襟闊大,敢作敢為,可望成為治世之能臣,有機會倒想見見他。」

  「那容易。後年會試,他總還要北上的,請他先到江寧來盤桓幾天好了。」

  「到時候再說吧!」陶澍又問:「他詩中借用東坡的成句:『答策不堪宜落此』,一定是策論不中主司的眼才落第的?」

  「是。」胡林翼感慨地說:「沒有第二個徐熙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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