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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提到此人,陶澍想起一件事,急急問說:「聽說他去年及時消弭了一件戶部銀庫的鉅案,是怎麼回事,你可有所聞。」

  胡林翼不但有所聞,而且知其詳,因為他是聽徐熙庵親口所述。熙庵是徐法績的別號,他是陝西涇陽人,嘉慶二十二年的翰林,以親老歸養,家居了十年。道光九年起復,由編修調補御史,侃侃直言,皇帝特為召見,奏對稱旨,調為刑科給事中,奉派稽察銀庫。

  這是個有名的美差。原來戶部銀庫,漆黑一團,庫存多少銀子,只「北檔房」有賬,但銀數只存在於賬房,實際上庫存多少,誰也不知道。因為庫銀被盜,已將近兩百年之久,從來也不曾,或者說無法徹底盤查之故。

  盜庫銀的是庫丁,照例須旗人充當,但大多為漢人冒名頂替;庫丁三年一點,每到點派時,必須事先打點,滿缺的管庫大臣、尚書、侍郎及銀庫郎中等,無不分潤;一名庫丁須花到六七千銀子。每逢點派時,都有拳師保護,以防劫持;否則點而不到,註冊除名,那六七千銀子就算白花了。

  言官稽察銀庫,一年一派,照例為監察御史、給事中滿漢各一員;只要一見上諭,戶部就一定會來送禮行賄;一受了賄,即為此輩所挾制,噤若寒蟬。如果膽小不敢受賄,就必須裝聾作啞,不聞不問,否則便有性命之憂;嘉慶年間,有個名叫趙佩湘的御史,奉派稽察銀庫時,十分認真,以致被人在食物中下毒而死,因此潔身自好、不肯同流合汙的言官,一到銀庫,是連茶都不敢喝的。

  不過整頓銀庫的積弊,代有其人,最近的一次是在道光二年,刑科給事中的杭州人陳鴻,奉派稽察銀庫;他的妻子極有見識,跟陳鴻說:「你可以把我送回杭州去了。」陳鴻不明其故,她為他解釋:「這是個有名的好差使,我怕你定力不夠,把握不住,會有不測之禍。我不忍看你綁到菜市口。」宣武門外菜市口,是大辟行刑之地。

  陳鴻指天罰誓,決不受任何賄賂,為了表示決心,將他的現任戶部司官的一個同年,剛送來的四盆花,扔出門外,誰知盆碎銀露,每一盆花下藏有十個江西解送的銀錠——各省錢糧,照例由藩司衙門的「爐房」,將所徵銀子,回爐重鑄成每個五十兩重的元寶,名為「官寶」,方始解送戶部;惟獨江西的「官寶」,是每個十兩的圓錠,形如饅頭,光滑光稜,俗稱「粉潑錠」,庫丁盜銀,最愛此種「粉潑錠」,因易於塞入肛門,夾帶出庫。

  見此光景,陳鴻既驚且懼,同時也格外警惕。第一天進庫就發現庫中用來秤銀的「天平」,砝碼不準,立即奏請飭下工部重鑄,送庫之日,責成管庫大臣率領銀庫官員,會同稽察的言官,校驗準確,再行啟用。此外又改革了好些積弊,令人耳目一清。

  可是歷時十年,風氣復有不振之勢。上年會試,徐法績奉派為同考官,在闈中接到一個駭人聽聞的消息,說銀庫中的書辦、庫丁,打算將雲南解部的現銀四十餘萬兩,全數侵吞。這很容易,只要銀庫不登這筆賬,上下說通了,沒有人會發覺;難的是四十餘萬現銀,是八千多個五十兩重的大元寶,貯藏何處;如何分贓?因此,弊案還在進行之中,尚未得手,還來得及制止。

  會試照例於四月十三日發榜,前一天寫榜,名為「開榜」,寅正開始,由第六名寫到最後一名,已在晚飯之後,然後揭曉前五名,稱為「五魁」,闈中所有雜役,包括考官帶入闈中的聽差,人手一枝紅燭,圍觀寫榜,名為「鬧五魁」。鬧完已交子時,內外簾官即可出闈,回家大睡一覺,休息兩天再上衙門。

  徐法績子時出闈,丑時到家,只睡得一個時辰,便即起來,天色剛曙,已到了銀庫。一到便調閱「收銀總簿」,書辦措手不及,無從彌補;徐法績只說得一句:「雲南解來的四十多萬,賬上怎麼沒有?」一件駭人聽聞的鉅案,就算解消了。

  當時只見所有在庫的司官書辦都跪下了,因為只要徐法績一出奏,立即會掀起大獄,不知有多少人破家送命;而且會牽出許多舊案,不知何時才能了結?玆事體大,千萬不能冒昧,想了好一會,決定息事寧人。

  息事也很容易,命書辦先登一筆賬;各省解銀都有銀庫掣給「批迴」,徐法績親筆將「批迴」的日期字號填上,這筆四十餘萬銀子的國帑,就算有著落了。

  其時已經入夏,京畿久旱不雨,皇帝憂心不已,下詔自責,命群臣修省;復又清理詔獄,以期感格天心,召致祥和;當時廣開言路,亦是必有的措施。其時穆彰阿在曹振鏞的提攜之下,發言很有力量,他聽信一個軍機章京陳孚恩的獻議,說有些平時好發議論、好管閒事的言官,需要防備;不能讓他們在這時候「莠言亂政」。穆彰阿深以為然,與曹振鏞商議以後,擬出一張必須加以安撫隔離的名單,辦法以遣派出京為主,徐法績在名單中居首,放出去當湖南鄉試正考官。大比之年放考官,以路途遠近分先後,兩廣、福建、四川、湖南,在五月上旬,便已簡放;徐法績四月十二出闈,不到一個月便又出京,像他這種有稽察銀庫的要緊差使在身的人,居然一年兩得考差,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其故何在?

  徐法績本人當然亦是「啞巴吃扁食,肚子裡有數」,雖然來回七千里,又當盛暑,跋涉為勞,但能遠離是非之地,而且一趟考差的贄敬所入,三、五千銀子是一定有的,足可維持兩三年的生活,所以欣然就道,自京南下,經河南、湖北,一入湖南地界,便有巡撫吳榮光派來的差官迎接,到得省城長沙,已是八月初六,距第一場只有三天工夫,因此,連公館都不下,自接官廳直接入闈。

  其時副考官胡鑑,已經有病,他體肥畏熱,而陸路又格外辛苦,一路上不是發痧,就是鬧肚子,到得長沙又無法住下來好好休養,所以一入了闈,便發高燒,半夜裡叫開外簾門,緊急延醫,已自不及,竟死在闈中。

  於是正考官徐法績只好獨任其勞,本來主考每場所看的,只是由房考呈荐的卷子,至多不會超過兩百本,即便一個人看,負擔亦不算太重。不道這年第三場已經考完,忽然由監臨叫門,送進來一道上諭,以「三年大比,一經屈抑,又須三年,竟有終身淪棄者,該主試等均係朕特加簡任,自當加倍認真,督率各同考官細心分校,不得僅點數行,即行摒棄,以致草率從事。著即悉心校閱,搜查落卷,嚴去取而拔真才,方為不負委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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