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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殺賊書生紙上兵

  另一張的張佩綸,為李鴻藻的門生,論到人品,比張之洞高出很多。我讀近代史,發現了許多極有趣的課題。其中最堪玩味的是,如果馬江之役不是一敗塗地,張佩綸即有挫折,不如是之甚,恐怕以後的政局,又是一番光景。至少李鴻章個人,定不至於「晚節不終」。

  有一個鐵樣的事實,似乎研究近代史的人,尚未談過(不敢肯定,讀者中倘知有人談過,千乞見告),此即李鴻章早就選定了張佩綸為衣缽傳人。這一個念頭,甚至在張佩綸獲嚴譴後,亦未放棄。

  曾國藩有一句名言:「辦大事以找替手為第一。」如曾國藩這種節制五省軍務,督撫中從未有過這種大權的人,「大事」或者非一人一生之力所能辦了,所以接手之初,便當有長遠的計劃。替手有人,則不必求急功,亦不憂失初志,乃能為長治久安之計。曾國藩本人在金陵克復之前,至少已找好兩個替手,一是助李鴻章建淮軍來替湘軍,二是將長江上下游以外的東南地區交給左宗棠。大致說來,這兩個替手都找得不錯,應該歸之于曾國藩的「相業」。

  李鴻章的北洋軍系,矛盾甚多,而且劉銘傳、潘鼎新、郭松林等,都不是肯安分的人。李鴻章為避「合而謀我」之厄,猶須在此數人之中,製造矛盾,相互牽制,其操縱之道甚苦。在這樣的情況之下,絕不可能于淮軍將領中,選出一個能籠罩全域,為他代掌北洋的人物。

  再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條件,就是非科甲出身,絕不能大用。舉人出身的左宗棠,封侯拜相,膺專閫之寄,可一而不可再。淮軍將領中,最有資格的只有劉秉璋,但已獨樹一幟,在光緒初元,與淮軍的關係已相當疏遠了。李鴻章數年物色,才找到了張佩綸。

  張佩綸的父親叫張印塘,官至安徽按察使,後來死在浙江。李鴻章與張印塘有舊,曾資助張佩綸盤籍回靈。一個有心結納,一個亦以種種關係,樂於傾從。當時李鴻章看中張佩綸的,第一是才氣;第二是與北派的關係;第三是清流魁首,台諫講官中的佼佼者亦都不敢惹他,將來接掌北洋,麻煩會比自己少得多。

  《孽海花》中說張佩綸贖罪進關後,去看李鴻章,發現李小姐的兩首七律,頓生知遇之感,因而求婚,事實不盡如此。張佩綸不是那樣冒昧的人,李鴻章亦不會視愛女的終身大事如兒戲。托以姻婭,即有傳授衣缽之意。

  張佩綸早在甲申年已為南派,亦即為傾向于翁同龢一系者所不滿。《花隨人聖庵摭憶》記:

  晚清同光以來,則漢大臣互相齮齕,而滿大臣驕奢宴樂,騃不知事,宮闈亦相厄,以速其亡。蓋宦途未有不相擠者,特視為何如人。愚者,譬如擔夫爭道,智者則擊轂償車矣。試以晚清言,曾文正見扼于祁文端,微肅順左右之,幾不能成功,是一例。曾氏兄弟,與左文襄、沈文肅交惡,雖無大影響,亦是一例。

  光緒初葉,帝后兩黨交哄,而李高陽與翁常熟交惡,其終也,促成中日甲午之戰,所關於國運者甚大。

  當時高陽、常熟陰相扼,而合肥李文忠居外。其時有言文忠有異心者,旨令常熟密查,複奏「李鴻章心實無他」。事見宋芸子詩自注。其後翁力主戰,李欲格之,不能。不可戰而戰,所失倍甚。

  前錄陳伯潛感春詩,即可見高陽一系之微詞。當時朝中名士,前一輩清流,若張孝達、張繩庵等,皆與高陽善。而稍後進者,若張季直、沈子培,則與常熟善。其分野,可於《越縵堂日記》等書見之。而南皮受常熟之扼,為最甚。

  《廣雅堂詩集》中《送同年翁仲淵殿撰從尊甫藥房先生出塞》一首,下有文襄自注:「藥房先生在詔獄時,餘兩次入獄省視之,錄此詩,以見余與翁氏分誼不淺。後來叔平相國,一意傾陷,僅免於死,不亞奇章之於贊皇,此等孽緣,不可解也。」五十九字,敘述昭晰。

  常熟之扼南皮,予所聞,南皮在光緒中葉,已有入軍機議,翁持不可,其後廣東報銷一案,亦翁核駁,此外,則不能知。此自注五十九字,乃南皮晚年自加,幕府有勸其刪去,南皮執不可。此事居張幕者,若王司直、許溯伊皆深知之。其後又有《過張繩庵宅》四詩,末詩二句「知有衛公精爽在,可能示夢儆令狐」,令狐,亦指常熟也。然至宣統初,南皮入軍機,年七十餘,則亦躬遘黨爭,而化為調停者。集中有《新舊》一絕句云:「門戶都忘薪膽事,調停頭白範純仁。」是其證也。

  記中「孝達」為張之洞,「繩庵」即張佩綸。我引錄此文的目的是請讀者注意兩點:

  第一,自沈桂芬歿後,南派繼起無人;北派勢力大張,但後起名士,漸與翁同龢親,自然而然造成了翁複成南派領袖的地位。

  第二,宋芸子即為宋育仁,為王壬秋得意高足,亦翁同龢門下之一。宋出身張之洞所創建的成都尊經書院,故與張之洞亦有淵源。詩注中謂翁奉旨密查,言「李鴻章心實無他」語,事屬可信。于此可知,翁與李鴻章雖有私憾,但為國事,未始不可同心合作,主戰主和之所以分歧者,有各種因素激蕩使然。不過,欲在政策上求得一致,首須在見解上取得協調。當時李鴻章認為想影響清議,取得支持,張佩綸是最夠資格的一個人。我以為李鴻章之所以打算以張佩綸為替手,除了認為他內有李鴻藻、外有張之洞的支援呼應,足以在北洋站得住腳外,同時亦因為他與翁同龢未始不能以對等地位取得諒解。只要張與翁能攜手合作,親翁的南士,對張的觀感自然亦會改變。

  這是李鴻章在光緒親政前後的想法。李鴻章結納張佩綸甚早,但思重用張佩綸,則在回任直督以後。照我玩索當時政局,他所忌者仍是「自己人」,即是張樹聲。

  李鴻章「用滬平吳」,同治元年由安慶帶到上海的淮軍只七千人,嫡系部將為劉銘傳、周盛波、張樹聲、吳長慶,另有曾軍而為皖人的程學啟、湘軍的郭松林,以及鮑超的霆軍部將楊鼎勳等。另奏調舉人潘鼎新、編修劉秉璋同行,以其弟鶴章總營務處。程學啟功最大,早死,其餘諸人自然也都得意了,但劉銘傳、張樹聲、劉秉璋都不是肯久居人下的,所以李鴻章到北洋後,淮軍形成分裂,「二劉一張」皆各樹一幟。就較廣泛的觀點看,則是淮軍的擴張,亦為李鴻章勢力的膨脹,但自以遙尊李鴻章為先決條件,否則即會形成威脅,自必招李之忌。

  李鴻章于同治八年三月丁憂,直隸總督以粵督張樹聲署理,此一安排是李找張來為他「看家」。誰知張甫接事,朝鮮發生因大院君與王妃閔氏爭權而起的兵變,牽涉到對日衝突。派吳長慶率師渡海至朝鮮平亂,雖由李鴻章與朝中定策,但張樹聲的調兵遣將,後勤支援,亦頗有功。張樹聲本人可能並無取李鴻章而代之的野心,但直督為疆臣領袖,近在畿輔,向來不能不敷衍朝士,而張樹聲之子全力周旋清流,有「清流腿」的外號。

  張樹聲之子名華奎,字藹卿,以舉人捐班為侍郎,與李慈銘未中進士前的情形相似。所不同者,李慈銘借此獲微薪及「印結費」資生以待時,張華奎則借此得以留京,為其父作「公共關係」,而以巴結清流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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