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同光大老 | 上頁 下頁 |
| 三五 |
|
|
|
大風又起。天未明至西苑門,辰初二刻起下未叫,余入於翔鸞門內請安磕頭,上入座,餘以場中所奉朱筆面恭繳。上問中卷批字何以有「中」「取」之別。對以正考官批中,副考官批取。上曰,此次朱筆派汝與福錕並為正考官也。敬對入闈匆匆,未及致詳。命此兩日少休,毋庸入直。赴順天府鹿鳴宴,先飯高京兆所,未初入坐,即起謝恩,新舉人到者二人,謁見草草,搶宴者轟然矣。賀孫萊山,訪晤頌閣。夜風未止。吏部送謄錄名單來。 順天鄉試考宮,本來亦如他省,一正一副,乾隆中葉,因考卷過多,改為一正二副。至道光十二年四月,簡放房考官時,特旨「典試各員必將闈中落卷,全行校閱,不得僅就薦卷取中」,申誡諄至。「搜遺」為主考之事,所以適年順天鄉試,增派副主考一人,為一正三副,自此遂成定制。光緒十四年戊子,順天鄉試主考,為協辦大學士戶部尚書福錕、戶部尚書翁同龢、先恭慎公(時官兵部尚書),余一人為刑部侍郎薛允升。觀此一名單,正考官自然是福錕。 密旨乃特派翁同龢同為正主考。我很疑心,加派翁同龢為正主考,即出於孫毓汶的奏請,因為其子孫荔生即在闈中。此舉除討好翁同龢,並親自齎旨,明以示寵,暗送秋波以外,實際上有兩種效果:第一,希望翁同龢能對孫荔生特加青眼。鄉試雖說糊名易書,但孫荔生應順天鄉試,必編入「北皿」字號,南、北中皿額相同,而「北皿」人數比「南皿」少得多,闈中摸索,並非難事。 第二,孫荔生原已由正主考福錕處取得關節,只是文章並無把握,如果福錕取中,翁同龢認為不同,指出文字如何不佳,福錕是無法跟他爭的。有此一舉,翁同龢自能默喻于心,樂得成全。九月十六日所記,不雲孫荔生取中,而雲「賀孫萊山」,即賀其子中舉,措辭如此,殊可玩味。 在翁同龢寫信給張蔭桓的第二天,二月二十二日記: 孫荔生(榕),萊山次子,余戊子門人,感疾竟卒。 又二十四日記: 午入署,散後出城吊孫荔生,門者辭,未入。 翁同龢系咸豐六年丙辰狀元,榜眼即孫毓汶,通家之好,交情素密。但孫毓汶入樞後,交誼發生裂痕,不意至甲午前後,竟至不通叩問!此事罕為人知,我亦是看了翁致張一函,再考查翁同龢日記,方知有此一事。或謂,自光緒親政後,翁同龢隱操大權,看孫毓汶對翁的態度,則知此言為不虛。而張蔭桓與孫荔生交遊必甚密,借此結納孫毓汶,亦為可想而知之事。 引翁同龢致張蔭桓一函,原件現藏臺北故宮博物院,影本見於臺北故宮博物院印行的《松禪老人尺牘墨蹟》,收翁同龢致張蔭桓函一百零五通。此影本的問世,對近代史的研究,是一大貢獻。旅順、大連是怎麼丟掉的?可從這影本中求得明確的答案。光緒年間,北京有副諧聯:「劉三死後無蘇醜,李二先生是漢奸。」一時皆以為下聯言之過分,但我可以負責地說:李鴻章確是為帝俄所收買的漢奸!鐵案如山。李氏直系親屬如告我誹謗其先人,我願負完全的法律責任。 此影本的問世,與我有一段淵源,同時我寫《同光大老》需徵引其中的材料,因而對《松禪老人尺牘墨蹟》影本,有先作一介紹的必要。 這一百零五通翁同龢寫給張蔭桓的信,收藏者是吳永(漁川)。慈禧生平受惠于兩吳,前有吳棠,後即吳永,看過《庚子西狩叢談》的,自知其詳。吳永是曾紀澤的女婿,亦見賞于張蔭桓,戊戌政變,張蔭桓被捕遣戍,適一百零五封信,不知如何落入吳永手中。我在辛亥四月,編次成冊,即為目前的形式。其歸於臺北故宮博物院庋藏的經過,如蔣慰堂先生所記: 漁川一生為宦,兩袖清風,其幼女芷青女士,于歸文恭家人舲雨先生,此文恭遺墨,即出其嫁之押奩物也。翁君乘桴東渡,執教於美國愛渥華大學,遺墨相隨有年,嘗謀出版而未果,不幸齎志以歿。 去歲其遺孀吳芷青女士返台,錢賓四先生以為此先賢手澤,不宜流落異域,遂亟為撮合,售歸本院,專櫥陳列,以供眾覽。余睹諸劄,皆外交史料,價值甚高,不獨昔賢真跡之可寶,乃囑司事者影印出版,以供治近史者之研考。 主其事者為故宮博物院文獻處處長昌彼得兄。但這些函件作為史料來看,必須做一番整理,因為:第一,大部分的函件都只有日期及時刻,甚至並此亦無;第二,函中多用隱語,或者點到為止,純為心照不宣的密劄。如果對當時的背景、時局,以及朝貴的交遊、起居不瞭解,根本不知他說些什麼。以吳永為同時之人,亦竟未能依序編次。再如葉譽虎先生,對函中所敘時事,一時亦無從細辨,有致潘伯鷹一函,翁氏附于原冊之後,全文如下(標點為筆者所加): 翁文翁(按:應為恭,誤書為翁)致張樵野各劄,皆光緒二十二、三、四年時事。二十四年夏,文恭被逐,旋興戊戌大獄,繼以庚子,國脈遂櫟。愚頗欲將各劄逐一考證其本事,而加以評騭,惜精力與資料,兩皆不給,只可中止,然甚望有人為之也。吳漁翁欽服樵野,絕非阿好,蓋其人實非同時諸人所及,乃夭枉非命,遺文蕩然,可歎之至!原劄三冊,乞交還翁君。此複 伯鷹弟 遐翁七月十四 作為目錄學專家的昌彼得兄,本可以自任整理之役,但因公務、教課,兩俱繁重,因以其事委諸筆者。前年夏秋之間,窮匝月之力,理出一個頭緒,製成《原函次序與本編頁次對照表》,附於影本之後,並做了三點說明: 一,本表編次,以翁同龢日記為主要根據。函中所言為日記所未載,則參以旁證,如患病、出遊、入直時刻及其他史料加以推定。 二,翁與張之關係,在光緒二十一年六月以前,為戶部司官,書劄往來,商榷部務居多。自翁亦值總署,以闇於外勢,對張倚任益深。膠濟事件經過,參讀日記,始末畢具,其已有成議而忽中變之由來,函中灼然可見。此一部分函件,特具史料價值,前後次序,亦最明確。 三,頁第三三、一〇三、一一〇等函三件,無從稽考;頁四〇、一九二、一九三等函三件,系總理大臣廖壽恒致張蔭桓者,闌入。 如我所考,此冊所收翁同龢致張蔭桓函,實僅一百零三通,確實可考的一百件,起自光緒二十年二月七日,迄於光緒二十四年五月六日,首尾整整四年三個月。其中我最感興趣的一封信是: 承惠蕉果,極感。午間所談,乞密之。千萬! 兩渾 初八 此函我認為作於光緒二十年九月初八。在「對照表」中,我所做的說明是: 此函不見翁記述及,以「兩渾」心照,知為極有關係之事。按:慈禧發內帑銀三百萬,錢萬串,是日由張蔭桓在西苑門承領,度此時有所密語,而必牽涉及于兩宮之不和。姑系于此,以待詳考。 請再看翁同龢是日日記: 晴涼。入稍遲,先進講,次會議。恭邸來,志銳折專交恭邸,餘未見也,有語傳恭邸,巳正散,詣奉宸宛公所與談片刻。是日起發宮內節省銀三百萬佐軍,分日領,張樵野在苑門承領,談數語。歸飯,飯後入署,站九刻,畫稿極多,憊矣。訪芝葊,意殷殷也。歸未見客,與子侄談。 其時慈禧正駐西苑,而懿旨「發宮中撙節銀三百萬佐軍餉」,為八月下旬之事。我記得曾看過一段記載,大意是說,甲午戰事既起,軍餉支絀。慈禧召見軍機,自願出積蓄助餉。有人大概是禮王世鐸,一再表示,此是向太后暫借,等部庫充裕,即當歸還。後來光緒告誡軍機,如太后召見,不必再提暫借及歸還的話。意思是慈禧的積聚甚多,助為國用,亦是應該的。我疑心這天「張樵野在苑門承領,談數語」,翁同龢即是告知此事。至於光緒的話,當然會有人向慈禧密報。在慈禧看,光緒竟是在打她的主意,自是不孝。母子嫌隙,竟至無可彌縫,實與此事大有關係。惜已不復省憶這段記載見於何書。 翁同龢入相後,大權獨攬,張蔭桓則左右逢源,以戶部侍郎值總理衙門,借洋債正為分內之事,複以翁同龢的信任,在光緒二十一至二十四年這三四年間,亦正是他最得意的時期。張蔭桓跟張謇一樣,都是所謂「霸才」,自然想獨掌一軍,有所作為,但出身上吃了虧,所以必得依附大老,始能出頭。得翁的信任,是很好的一個機會,很想乘勢剷除李鴻章在外交方面的影響力。無奈翁同龢不識他的用心,而李鴻章已有所覺,張蔭桓乃不得不見機而作,與翁同龢遂成貌合神離之局。 最後以翁不可恃,想直接上結帝知,犯了慈禧的大忌,猶在其次,成了宦官集團,包括內務府衙門在內的公敵,那就必死無疑了。 翁同龢與張蔭桓皆垮於戊戌政變,而戊戌政變直接的導因是膠澳事件。李鴻章死于辛醜議和受俄國人的凌逼,而辛醜承庚子而來,庚子之亂為戊戌政變失敗的後遺症,因此推原論始,說李鴻章死於膠澳事件,亦無不可。 總之,從《松禪老人尺牘墨蹟》中去看,李鴻章的斷送老命皆咎由自取,而貽禍國家,至今未已。我以各種機緣,成為最瞭解這段史實的人,所以,一直有一種責任感,在驅使我把膠澳事件演變的經過寫出來,作為近代史學家重新評估自甲午之戰到庚子之亂,這一連串重大事件的因果關係之基礎。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