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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勝國遺老

  同光大老,至庚子前後,凋謝殆盡;滿清的人才,至庚子一役,亦消折殆盡。回鑾以後,朝中堪稱大老者,只有榮祿、王文韶、孫家鼐、徐郙,其中雖有兩名狀元,但能當國者只有榮祿與後起的瞿鴻禨;封疆大吏,則劉坤一下世後,張之洞巍然獨尊。

  榮祿與張之洞所談已多,瞿鴻禨以前在談丁未政潮時,曾有介紹,尚多未詳,不妨作一補充,作為本篇的結束。

  瞿鴻禨於光緒三十三年丁未被放後,第二年兩宮先後上賓。瞿鴻禨感念七年儤直的恩榮,成書四卷,親筆以行楷謄錄石印,為滿清末年,記述兩宮起居及軍機規則,相當真切的一部野史。這四卷書,分為《聖德紀略》《儤直紀略》《恩遇紀略》《舊聞紀略》。其《聖德紀略》記兩宮云:

  丁酉、戊戌間傳聞誤會,似涉嫌疑,實已渙然冰釋,聖慈聖孝,歡顏愉色融洽大和。臣鴻禨初入樞廷,欽聖諭臣曰:「外間疑我母子不如初乎?試思皇帝入承大統,本我親侄,以外家言,又我親妹之子,我豈有不愛憐者?抱入宮時才四歲,氣體不充實,臍間常流濕不幹,我每日親與滌拭。晝間常臥我寢榻上,時其寒暖,加減衣衾,節其飲食。皇帝自在邸時,即膽怯,畏聞聲震,我皆親護持之。我日書方紙課皇帝識字,只授讀四書、詩經。我愛憐惟恐不至,尚安有他?」

  此雖慈禧表白之詞,但亦頗近實情。唯由此可知,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穆宗駕崩,深夜倉卒定策,奉迎光緒入宮,純為慈禧私意,未為宗社打算。歷來奉迎外藩入承大統,無非是立親立賢,但立親之中仍不妨兼顧立賢。此時穆宗堂弟皆幼,賢之與否,尚難考察,則當以茁壯者為尚。光緒臍間流濕,又膽怯畏聲震,皆為弱征,豈能當天下之任?

  瞿鴻禨又云:

  欽聖聰明睿智,披覽章疏,日以數百,某折某事,洞悉無遺。臣鴻禨初入樞廷,一日因事諭曰:「我十八歲入宮,文宗顯皇帝在宮內辦事時,必敬謹侍立,不敢旁窺,一無所曉。後來軍務倥傯,折件極繁,文宗常令清檢封事,略知分類。垂簾以來,閱歷始多,至今猶時時加慎,惟恐用心不到。」

  又述慈禧勤政云:

  欽聖行健克勤,好勞惡逸,披覽章疏,日必早起。每值慶節或朝祭,召見樞臣,往往秉燭,退猶未曙,宮中辦事之早可知,臣鴻禨侍直七年,僅一日回鑾在途,日旰無事,是日未叫起外,其餘即聖躬欠安,感冒未熱,從無不召對之時。家法之嚴,蒞政之勤,可謂至矣。

  駐蹕西苑時,召對畢,慈輦回宮,常見降輿緩步,游矚移時,嘗諭臣鴻禨曰:「我在宮中,時時習勞,或視內監,蒔花種菜,或遣宮人,掃除殿座,以炭屑和蠟,磨磚光潔可愛。在頤和園時,登山遊眺亦不為疲也。」

  按:清朝諸帝勤政,為最可稱道之事。歷史上享祚較久的皇帝,類皆能懲前朝之失。明朝宮禁最失德者,一為宦官干政,外戚跋扈;二為皇子失敬;三為天子怠荒,如世宗、神宗皆數十年不視朝,但世宗雖不視朝,事必親裁,夜半宮門出片紙,輔臣無不奉命唯謹。至神宗之不視朝,全為疏懶,置社稷蒼生於度外。言官上疏,留中不報,狡黠者即視之為神宗默認,徑向內閣交涉,照建言而言,萬曆雖知其非,懶於制止,久之遂成故事。明末言官之猖狂,實由縱容而成。

  清朝自開國以來,對此之失,力矯不懈。慈禧垂簾,雖為非法,但勤政則恪守家法,自是可稱道之事。瞿鴻禨所記慈禧習勞,督率宮人料理瑣屑,言來娓娓,亦殊可聽。

  又述慈禧揮翰云:

  西幸回鑾之次年,各國使臣率其眷屬入覲,求觀御筆,慈意欣許,即禦案前端立凝然。內監伸紙,親揮宸翰,作擘窠書福壽大字十數幅,天章煥發,揮送自如,使臣等一時仰觀,莫不驚歎歡躍,即以宣賜諸使臣等。時慶親王和仁相國與臣鴻禨,皆以外務部堂官,帶領入覲,適得在旁,屏息瞻侍,亦曠古罕逢之榮遇矣。

  按:慈禧賜臣下大字,據我所知,皆為南書房翰林代筆,作畫則為繆素筠代勞。唯瞿鴻禨既為親見,其言諒亦不虛。

  瞿鴻禨值樞時,軍機只得四人,除榮祿領班以外,王文韶及鹿傳霖,耳皆重聽,「承旨」且不能,「述旨」自然歸於瞿鴻禨。七年之間,久秉樞筆,此皆以前未有之事。此固人才寥落,亦由瞿鴻禨長恃簾眷,善於把持之故,而在起初則以退為進,攬權不著痕跡。如《恩遇紀略》云:

  駐蹕開封時,兩宮以危局粗定,降旨獎敘出力諸臣,論樞廷四人,與劉坤一、張之洞、袁世凱均加官銜。鴻禨聞命,惶恐碰頭,固辭再四。慈聖溫諭:「爾不必辭,第謝恩罷!」予即下墊跪謝天恩,仍碰頭請收回成命,兩宮仍不許。榮文忠顧予曰:「已謝恩,即不當辭。」予遂不復請。

  既退,即宣旨,已繕述矣,予終不自安,語榮文忠曰:「公頃言已謝恩,即不當辭,定例乎?抑權詞乎?」文忠笑曰:「不如此,焉得退?」予曰:「明日入對,必仍堅辭,且具折。」文忠曰:「如必欲辭,即宜今日,敢請起乎?」予曰:「敢。上如見責,願當其咎。」時定興偶有耳疾,予詳告之,且曰:「老前輩意如何?」定興欣然曰:「我亦決定同辭。」即語內監代奏請起,四人仍同入。

  慈聖問何事?榮文忠對曰:「瞿鴻禨有下情面陳。」予即碰頭奏曰:「臣頃蒙恩典,實萬分不安。現當時局艱難,諸事都宜核實,恩旨一出,中外屬目,若有幸濫,何以示天下?不獨訾議臣等也。臣以為此次加恩,如奕劻、李鴻章,轉危為安,有功社稷,固宜膺特賞;劉坤一、張之洞等保護東南;樞廷則榮祿、王文韶同支危局,扈駕辛苦,賞亦宜之。鹿傳霖則已在聖駕出京之後;臣到行在,尚在今年,更無勞可言。務求收回成命,以示大公。所以不敢述旨。」定興亦懇辭。至是兩宮俯允。慈聖天顏溫霽,笑曰:「我方用膳,聞請起一驚,不意爾等為此事也。」

  慈禧老於政事,亦習見大臣爭權奪利的情形,對瞿鴻禨的懇辭,自然欣賞其識大體、知進退。以後恩遇優隆,未始不因此一辭之故。乃丁未年竟為慶王、袁世凱等合力所傾,七年簾眷,一旦不終,不但瞿鴻禨痛心,恐慈禧亦不免惘惘若失。

  曾廣鈞有遊仙豔體四律,據《十朝詩乘》載,乃「分記善化、西林、項城、浭陽罷官事」,指瞿鴻禨出樞、岑春煊開缺、袁世凱被逐、端方革職。其記瞿鴻禨一律云:

  楚國佳人號絳霄,芙蓉新殿鬥纖腰。
  不教茅許同珠籍,偏有裴樊渡石橋。
  芝館烏龍驚繡榻,桃源仙犬吠雲翹。
  青童昨夜朝王母,一夕微霜蕙葉凋。

  首句「楚國」即點明瞿鴻禨的籍貫,次句「芙蓉新殿」指頤和園,曾棨《玉泉山》詩:「潺潺舊繞芙蓉殿,漾漾今生太液波。」頤和園新修,故曰「新殿」,此指瞿鴻禨一向能爭取慈禧寵許。

  「不教茅許同珠籍」,茅君與許旌陽可有天上相爭之事,於典無征,此當是反用玉溪生「但驚茅許同仙籍」詩意,謂瞿鴻禨欲引岑春煊入樞,慶王奕劻,全力相格,不意「偏有裴樊渡石橋」,石橋即劉阮入天臺所必經之橋,過此即登仙界。以裴航夫婦喻瞿、岑,言其關係密切。岑春煊《樂齋漫筆》記:

  余居滬上,續假自冬迄春。丁未正月十九日,奉旨調補四川總督,毋庸來京請訓,知仍出慶袁之意。念巴蜀道遠,此後覲見無日,不於此際設法入都,造膝詳陳種種危迫情形,機會一失,追悔無窮。當以權宜行之,縱獲罪朝廷,亦期不負兩宮眷倚之意。乃于啟程赴任舟次武漢時,電請順道入覲。不俟諭旨,徑乘京漢車北上。

  抵京之日,即蒙兩宮召見,溫諭有加,並詳詢年來病況,命在京休息,以備續有召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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