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緹縈 | 上頁 下頁


  「過了年來。」陽慶看一看天色,「今天來不及了,你明天一早走吧!」

  「是!」淳于意忽然又想到一個疑義:「老師剛才提起脈法:『三十當疾步』,上一句是『二十當趨』,這『趨』字究作何解?請老師再替我講一講。」

  「『趨』者急促之意,與『三十當疾步』的『疾』字不同。『疾步』有法,『趨』則無法。」說到這里,陽慶似乎不滿意自己的解釋,停下來微皺著眉有所思索,一眼瞥過,頓時長眉軒舉,欣然指著戶外說道:「你看!」

  院子里一頭初生兩三月,虎紋斑斑、極惹人愛的小貓在草地上打滾嬉戲,不管是一條蜈蚣,還是一雙蛤蟆,什麼都要招惹,淘氣得無理可喻。

  一轉眼間,那頭小貓爬上了欄幹,由欄幹又爬上紫藤花架,在虯結蔓延的枝網間,蹦跳不停,誰知深秋天氣,枝朽葉枯,禁不住它縱身一躍,枝斷葉落,憑空把那頭小貓摔了下來,它在地上滾了個轉,站起來發愣,仿佛弄不清那是什麼回事?

  真是稚態可掬,淳于意忍不住哈哈大笑。但笑聲未終,卻看見小貓追逐一雙垂絲的蜘蛛了!

  「看到沒有?只此便是『趨』。二十少年,尚在發育,須如這頭小貓般活潑,騎馬射箭,蹴鞠行獵,愛幹什麼幹什麼,只要不到玩物喪志、荒廢正業的程度,皆于少年有益。」陽慶說到這里又笑道:「你對醫道,真是入了迷了,一絲都不肯放過。但凡事欲速則不達,為學須持之有恆,不在一時。而且你知醫必先養身,記住我的話,回得家去,不可再如此拚命用功,弄壞了身體。可不要辜負了我一片苦心!」

  這一番話,說得淳于意悚然動容。他也確是遵從了陽慶的吩咐,數月家居,安享天倫樂趣,等過了年,再回到陽慶那里時,體貌豐腴,跟以前大不相同了。

  陽慶父子見他如此。都非常安慰。陽家極富,賓朋甚多,加以這年是新無子建元的第一年,慶賀酬酢,遊宴幾無虛日。這樣到了暮春三月,才得清靜下來,好好地談論學問。

  「淳于!」一天談到深夜,陽慶忽然鄭重地叫了他一聲,聽這聲音,就知道他有要緊話說。

  於是淳于意正襟危坐,清朗地答一聲:「老師!」

  陽慶卻不即開口,臉上有些為難的神氣,這使得淳于意非常詫異,他實在想不出這位恩師對他還有什麼不便啟齒的話?或是一種非常難以辦到的要求?果真如此,自己得要先表明態度,為報師恩,哪怕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老師,」他俯身向前、極懇切地說:「盡請吩咐!凡有所命,我悉力以赴。」

  「喔,你誤會了!」陽慶這樣回答,臉上浮現了欣賞和安慰的神情,但也似乎更慚愧了,「我老實對你說了吧,」他低低地說,益顯得聲音的蒼老,「我的絕學,傳你而不傳子,實在是出於私心。」

  這話可把淳于意弄糊塗了,唯有細心靜聽。

  「再說老實話,老實話,阿殷的資質並不在你之下,他母親懷他在腹中的前後,我就像你如今一樣,苦研醫書,幾於入迷,所以阿殷必得我的遺傳,性近醫藥。還記得他五六歲的時候,我教他記誦草木藥性,至多三遍,就能琅琅上口。但是,現在我不准他私窺我的醫書,你知道為什麼?」

  這自然是所謂「出於私心」,而這「私心」又是什麼呢?淳于意只能老實回答:「我難測高深。請老師明示。」

  陽慶點點頭,想了一下,忽然問道:「你可曉得扁鵲姓什名誰?」

  淳于意愕然:「不是姓扁名鵲麼?」

  「非也,真正的扁鵲姓秦,越人,渤海郡鄭縣人氏……」

  「老師!」淳于意打斷他的問話:「怎麼叫『真正的扁鵲』?難道還有冒充的扁鵲?」

  「正是有此一說。戰國之際,扁鵲遍天下,王畿洛陽有『耳目痹醫』的扁鵲;趙國邯鄲有『帶下醫』的扁鵲;秦國咸陽有『小兒醫』的扁鵲。扁鵲成了良醫的別名。這許多扁鵲,可就是一個人?這話有兩說,一說是第一位扁鵲成名之後,他人掠美冒名。一說是許多扁鵲,確是一個人,他的行醫,隨俗而變,王畿敬老,所以為『耳目痹』,秦國重小兒所以為『小兒醫』。」一口氣說到這里,陽慶有些累了,歇下來微微喘氣。

  淳于意一向對老師侍奉得極周到的,這時趕緊走到置放飲具的地方,揭開竹筐,把一個用棉絮遮蓋保溫的銅壺取了出來,斟出一杯熱米漿,捧來為陽慶飲用。

  一面侍奉,他一面笑道:「照此說來,邯鄲多娼女,視美婦人為一寶,所以扁鵲一到那里,就成了『帶下醫』了?」

  「一點不錯。」陽慶也微笑回答。

  「然則依老師看,究竟是哪一說為是?」

  「我是深信後一說的。」

  「請問其故!」

  「我曾細參扁鵲的遺書,他原是無所不能的。」

  「可又何必隨俗而變。」

  「此正是扁鵲不得已的苦心。化名扁鵲,不願以真姓名示人即有自隱之憂;隨俗而變,亦依舊不過是不願世人識破真相。」

  「這又是為了什麼?」

  「為了想苟且全生。天下雖大,人心甚狹,一個人的名氣大了,必定遭人妒忌,于方百計要來打擊你!扁鵲深知其理,所以避名唯恐不及,饒是如此,依舊不得善終。秦國的太醫令李醯,到底買出刺客來,刺殺了扁鵲。唉——」

  陽慶閉目長歎,鬚眉皆動,內心的悲憤,仿佛到了無法抑制的地步。淳于意可以想像得到,這位高年的恩師,大概也曾有過類似扁鵲的遭遇,撫今追昔才會如此激動。對於這一個猜測,他很希望求得證實,但以不忍再觸動老人的傷感,所以幾番想開口動問,而仍歸於默然。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