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緹縈 | 上頁 下頁


  慢慢地,陽慶的情緒平夥了,重又呈現了那種仿佛有所內愧的神色,「我實在很難對你說什麼,學醫所以救人,而我習於安逸,對於病家深夜叩門求治,甚以為苦,因而唯恐世人知我懂得醫道,此是一。再則,古書說得好:『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深知行醫不是一種好營生,唯恐阿殷知醫而又享了大名,所以不願傳授他,卻傳授了你,這不是不仁嗎?有此兩層緣故,我真個不知怎麼對你說才好!淳于一」他伸出那雙筋絡虯結而枯瘦的手,按在他的唯一傳人的肩上,痛苦地說:「你不知道我心里是多麼為難!」

  那一雙衰邁老翁的手,在淳于意覺得有千鈞之重。他瞭解恩師心里的為難,更瞭解那雙手所交付在他肩上的期望。一種絕學,一種可以救活天下後世無數生靈的秘藝,已在這斗室中完成了授受。授者說不出課以責任的話,而受者又不必對授者負責,只無奈天下後世何?

  就這一念之間,他感到肩頭非常沉重,可是,越是如此沉重,心頭愈有一種充實的喜悅和莊嚴的滿足,他伸起雙掌,捧住老人的手,尚未說話先投以寬慰的眼色。

  「老師,我決不辜負你的傳授,為老師彌補遺憾我要盡力以醫救人,並昌大你的絕學。」

  陽慶噙淚而笑,心中的舒暢是他多年來所未有經歷過的。平生的疚歉,終於可以彌補,他對淳于意的感激,非言語所能形容,覺得必須有一些具體的表示,讓淳于意來知道他的心。

  於是略略想了一下,他說:「淳于,我有點意思,說出來你別攔我:我深知你居官清廉,管『太倉』時,粒米不入私囊,至今齊人談起『淳于倉公』皆有敬意。你的境況不好,又有五個女娃而無子,助不得你的生計。至於行醫資以謀生,其格便低,再則病家的勢財,就像專負他什麼,如果是那不治之症,勢必生出許多怨言,你的脾氣又生得剛,叫我不放心。因此我有一個計較,你儘管放心去行醫,家中日常用度,歸我負責。至於行醫不必計值,醫好了那有錢的人,自有謝禮。若是他不送,你也不須介意。能這樣格就高了,也省卻無數是非。你看可是?」

  話是說得如此懇切委婉,淳于意即使心有未安,也不能不領受這番思德,便即伏身下拜,卻讓陽慶一伸手擋住了。

  「不必如此!各人行其心之所安。」陽慶略停一停又說:「還有句要緊話,你千萬記住:可以為貴人治病,不可為貴人侍從。省會得我的意思麼?」

  「聽老師談了扁鵲的故事,我原來的打算也是不受醫官之識,不獨免了李醯之類的人忌我,而且我受了老師的成全,也不能僅僅侍奉貴人,我要騰出工夫來治那些非我不能治的病。」

  「好極了,好極了!」陽慶不勝欣賞地稱讚,「數百年來,天下之醫,盛稱『秦派』,如今看來,『齊派』要取而代之了!」

  ▼第二章

  「我行醫十二年了,一直謹守先師之戒。十二年中走遍窮鄉僻壤,經我的手得以不死的人,不知凡幾?倘或我——」淳于意指著唐安說道:「如你一般,身為王府侍醫,無分日夜,聽候傳喚,這樣子,那些我不治的病人,不都要枉死了嗎?」

  「聽老師這一說,我的主意算是打定了。」唐安斬釘截鐵地說:「我決計辭出王府。」

  「只怕辭也不容易。」宋邑也有牢騷,「凡是貴人無不自私,最好只伺候他一人。」

  「這話也不然。」淳于意說:「如陽虛候就是極通達的人,也頗敬重我,又能體諒我的志向,我亦全靠他庇蔭,才能免于貴人的羈絆」

  一句話未完,只聽堂屋中「嘩啦」一聲巨響,叫人嚇一大跳。作為主人的宋邑,首先起身去探望究竟。

  腳述未跨出內室,就看清楚了,一架屏風被撞翻在地,一個高大的青年。正彎著腰把它扶了起來,他身旁地上放著藤編的藥囊,藥囊上面又放著一個絹包。這時剛好抬起了頭,一張英俊而稚氣的臉,紅得有些異樣——那不是撞到了屏風的羞愧之色,他,是從不知道害羞的。

  「阿文!」宋邑一面走來,一面叫他。

  「宋二哥!」他站直了身子答一聲,嘻嘻地笑著,一臉不在乎的神氣。

  走近了,宋邑聞得他口中的酒味,這才知道了屏風被撞倒的原因,臉一沉,低聲喝道。「還不快躲開!老師告誡你多少次了,不准你喝酒。今天又喝醉了回來。快走!老師心里正煩著呢,他不罵你個狗血噴頭!」

  阿文吐一吐舌頭,做了個鬼臉,又笑了。悄悄取起藥囊和那個絹包,躡足退了出去。

  「站住!」

  正走到堂屋門口的阿文,一聽見身後的聲音,不由得一哆嗦。逃不掉了!他這樣想著,立刻有了主意。極快地轉過身來,放下藥囊,捧著那個絹包,滿面堆歡地迎了上一會。

  「師父!」他跟淳于意的關係,與唐安、宋邑大不相同,所以一直用這樣的稱呼,「我帶了好東西來孝敬你老人家,看!」

  一面說,一面解開絹包,里麵包著一大塊燒羊肉。這是胡地傳來的吃法,整口肥羊剝洗乾淨了,架火燒烤,名為「貊炙」,非豪富之家,不能有此名貴的食物。阿文又精靈,挑的正是腰脅下的肋條肉,肥瘦相間,色香俱勝,不能再好了。

  淳于意酷嗜燒羊肉,這時看在眼里,聞在鼻里,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心里恨此徒弟不成材,氣得要命,可就是發不出脾氣來、唐安和宋邑卻都是想笑而不敢。這個小師弟常把老師擺佈得啼笑皆非,真是叫人又愛又恨。

  阿文不容他們開口,搶著又說了下去:「我知道你老人家一定又要罵我,不守你的規矩,偷著去喝酒。平時該罵,今天有個緣故。今天,師父不是叫我到大賈偉家,去看他小兒子的病嗎?偉家主人正在大宴賓客,留我喝酒。我說:師父有命,酒,我是不喝的。不過君家的『貊炙』,我要乞取一塊,帶回去孝敬師父。偉家主人回答我:『貂炙』多的是,唯君所欲。但要喝酒,不喝就不能讓你割肉。我想想『貊炙』難得,只好飲下一觥,才割得這麼一塊肉。」

  明知道他的話,起碼有一半靠不住,卻是抓不住他的把柄,淳于意只得算了。宋邑則正要設法為老師破憂解悶,倒是恰好借此湊興,留下唐安,陪淳于意小飲,共享「貊炙」。

  飲著酒,又談到了齊王府準備辟征淳于意的事。唐安和宋邑已完全瞭解老師的抱負,異口同聲勸他早離臨淄為妙。淳于意自己也如此打算,但不能說走就走,留下那些尚未痊癒的病人不管。

  「顧不得那許多了!」唐安身在王府,深知其間情況的迫切,「我奉勸老師,明天一早,就帶著阿文回陽虛吧!這里的病家——」說著,他把視線投向宋邑。

  這就不能不叫宋邑自告奮勇了。

  「老師!」他簡潔明瞭地說:「都交給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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