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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等到晚食已畢,拾收下廚,檢點燭火,一天的家務,算是終了。淳于意在東廂和宋邑喝著苦茶,促膝深談,緹縈道了晚安,已回到自己屋里,於是衛媼解掉沾滿了油膩的「禮服」,洗淨了手,心情輕快地來到了西廂。

  西廂漆黑,她詫異地自問:「咦,到何處去了?」

  「我在這里。」悄然坐在北窗下的緹縈應聲而答。

  「為什麼不點燭?」

  緹縈不答,只走過來牽著衛媼的手,引到席前、一起坐下,淒冷的寒夜,淳于意又是非數九嚴冬,不准在屋子里生火取暖,再這樣漆黑地坐著,實在難受。幸好,緹縈緊偎依著她,身上雖冷,心頭卻別有一種溫暖。「阿媼!」

  緹縈溫柔的聲音,就在耳邊,加上口脂的香味蔥郁,把衛媼帶入遠遠的回憶,仿佛時光倒流,陡然清晰地記起與女伴陌上採桑的光景。

  「怎的?」緹縈推一推她,「你睡著了?」

  「沒有。」衛媼定一定神問,「你剛才說什麼來著?」

  「我還沒有說呢。」

  「那就說吧!」

  緹縈卻又不開口。衛媼這才弄明白,怪不得她不肯點燭,必是羞於啟齒的話。於是鼓勵著說:「黑頭里我看不見你,有話儘管說,不用怕難為情。」

  「阿媼!」緹縈的聲音仍是那麼輕,但語氣卻很堅決:「請你跟爹爹說,我決不嫁!」

  「胡說!」衛媼脫口叱責,「哪有這話!」

  「真的,我想過多少遍了。我要侍奉爹爹一輩子。」

  緹縈的孝心,是衛媼所毫不置疑的,但作一孝女就得一輩子不嫁,這是太荒謬的想法。倘或如此,天下孝女越多越糟糕,「你別害你爹爹!」她想到先帝的律令,「『女子十五歲至三十歲不嫁,五算。』」

  「你沒聽說過嗎?」

  緹縈怎未聽說過?計口課稅,稱為「一算」。一算一百二十錢,賈人與奴婢加倍,是表示賤視,加倍以懲罰的意思。五算是罰得極重,好好的良家女子,何苦受此重罰?說起來也真是貽羞宗族的。

  見她不答,衛媼不免猜疑。苦於漆黑無光,看不見她的臉色,不知她說的這話到底是何用意?只好試探著問:「只怕你說侍奉你爹爹一輩子,是個托詞吧?」

  「什麼托詞?」

  「只為你想嫁的人,一時不得歸來。」

  「我不懂你的話!」緹縈大聲回答,悴悴之意,極其明顯。

  不管她的話是何意思,就那聲音,便叫衛媼覺得無趣,因此,她就懶得答理了。

  而緹縈卻又換成央求的口吻:「阿媼,你生氣了麼?」說著,偎依得她愈緊了,枕在她肩上的頭,旋來轉去,一刻不得安靜,柔細而帶香味的頭髮,摩著她那枯皺的臉頰,癢癢地,有種說不出又好過、又難受的感覺——如果衛媼真的生氣,這一下氣也消了。

  於是,她握著緹縈的手說:「你當我是那麼容易生氣的人?我,誰的氣也不生。」

  「那麼,你剛才怎不說話?」

  「我在想心事,」衛媼停了一下又說,「我在想你這個年紀的事。」

  「喔!」緹縈童心大起,摸著衛媼的臉笑道:「阿媼,我常在想,你年輕的時候是怎麼個樣子?一定很出風頭,又漂亮又會說話,到哪里都受人注目,也還有,也還有——」她又笑又喘,語不成聲地在衛媼耳邊低語:「好些男人喜歡你,是不是?」

  這一來,恰好把衛媼記憶中的模糊景象,重新勾動了一番。五十年前的無數往事,鮮明地重現了,悲歡糅雜,酸甜莫辨。但她只顧為緹縈說其中的一件。

  「是的,那時我就像你三姊,有好些男人喜歡我。」

  緹縈的三姊,在五姊妹中,並不是最美的,但最活潑,特具一種撩人的風韻,所以及養以後,來說媒求婚的人最多。這個現實的譬仿,使緹縈對衛媼的當年,有了更明確的瞭解,所以興味也格外好了,不斷地催促著:「說下去嘛,好些男人喜歡你,你怎樣呢?」

  衛媼慢吞吞地答道:「我只喜歡一個。我非他不嫁,他也非我不娶。只是世間萬事不由人,那時候人人朝不保夕……」

  「怎麼?」緹縈插了句嘴,「何以朝不保夕?」

  「那是秦始皇的時候,這個人喜歡想出花樣來虐待老百姓,喜歡傷天害理,喜歡擺空架子,造阿房宮,造陵寢,抓了七十萬民夫去做苦工。我那個『他』,就這樣被抓去了。」

  「後來回來了沒有?」

  「回來?」衛媼提高了聲音,仿佛覺得她問得可笑,「這一抓去,就算死定了。」

  「那麼你怎麼辦呢?」

  「我當時哭得死去活來。跟別人說,除非他回來,不然我就一輩子不嫁,侍奉父母,可是——」衛媼自嘲似的笑了笑說,「時間一長,把那個人慢慢就忘掉了,也想不起曾哭得死去活來的那回事了!遇到有人來說媒,我爹問我怎麼樣?我不響。我爹就收了人家的聘禮。」

  「以後呢?」緹縈不勝悵惘地說:「你就這樣子出嫁了?」

  「嗯。」

  「叫我就不!」緹縈大聲地說,像是跟什麼人抗議。

  「那你就等著吧!」衛媼隨隨便便地答了這麼一句。

  「等?等誰」?緹縈猛地里醒悟,原來衛媼說了這半天,是取瑟而歌,認定她的矢志不嫁,只是為了朱文——

  於是,緹縈簡直怒不可遏。她認為衛媼不僅冤屈了她的本心,而且褻瀆了她的孝心。然而她也知道,爭吵辯白,都不能改變衛媼的偏見。只有一個動作可以明志。

  本性中得自母體遺傳的九分柔順,此時敵不過得自父親遺傳的一分剛烈,緹縈悄悄站起身來,摸著一柄小刀,學她父親的樣,把朱文所贈的那件紫色繡襦悄悄地割成碎塊。

  發覺緹縈的動作有異,衛媼問道:「你在幹什麼?」

  緹縈不答,摸著一塊舊布,把割碎了的繡襦包了起來,準備棄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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