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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衛媼越發生疑,細想一想剛才所聽到的「嘶、嘶」的聲音,始終弄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何事?於是,她摸索著出了西廂,取來一隻雁足燈,往席上一照,赫然一塊塊割碎了的紫羅,依稀還可辨識出繡的白花。

  「這是什麼?」衛媼詫異地問著,一眼瞥見那個沒有能包得嚴密,有紫羅碎片垂在外面的包裹,和緹縈面前的小刀。這就不須她回答,便可知道那是怎麼回事。

  於是,衛媼震驚了!震驚於十四年來第一次發現,緹縈是這麼一個人!

  然後是憤怒,也還有恐懼、惋惜和失悔。這一切加起來的滋味,很不好受。

  「哼!」她冷笑一聲,「你,你真是你爹爹的好女兒!」

  緹縈心里也難過,想哭;但奇怪地,隱隱有種莫可名狀的力量,止住了她的眼淚,只冷冷地答說:「這下,總乾淨了吧?」

  見她是如此倔強偏執的態度,衛媼越發生氣,同時也深深警惕,緹縈不再是會撒嬌、會哄人的小孩子。人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說話行事會不給人留餘地,總之,有距離、有隔膜了。

  這使得衛媼很傷心,一語不說,悄悄地轉身而去。

  獨對孤案,緹縈覺得好生無趣。心里空落落地,天地之大,仿佛沒有一樣事物值得一顧。就這樣怔怔地坐著,讓一些毫不相干的念頭在方寸之間流過,身如岩石、心如槁木。

  忽然有個叫她動心的聲音出現了:「緹縈,緹縈!」

  定神看時,是父親在她房門口。

  「爹!」她趕緊答應一聲,飛快地站起身來,看見那塊碎羅,順手一撿,拋在屋角,然後迎了上去。

  「去取些酒來我喝!」

  「是。」緹縈口中高高興興地答應著,心里卻不免憂疑。淳于意的日常生活,甚有規律,除非遇到極不痛快的事,夜間是從不喝酒的。

  因此,她到廚下取了酒,切了盤風乾的鹿肉,又盛了盤乾果,一起送到東廂。借侍著欽的題目,就不肯走了,她要看看父親到底是為了什麼不快?

  這一時不容易看出來。淳于意和宋邑都默默地飲著酒,臉上也都是有心事的神氣。這僵硬的空氣,使得緹縈難以忍受,於是她挑起了一個話題。

  「宋哥哥,唐哥哥近況如何?」

  那是問唐安,「他還好。仍在齊王府當侍醫。不過——」宋邑突然改口問道:「五妹妹,你到臨淄去過沒有?」

  「沒有。」她看了淳于意說:「爹爹曾說要帶我去見識見識。總是不得機緣。」

  「機緣無定,說來就來的。」

  話中有話,緹縈頗感興味地問道:「宋二哥,請你說明白些。」

  宋邑看了看淳于意,欲言又止,向緹縈歉意地笑了笑。

  「我告訴你吧!」淳于意放下了酒,拈塊鹿肉,咀嚼著說,「前次我到臨淄,齊王府要征辟我做太醫令,我推辭掉了。此番舊事重提,叫你宋二哥又來勸我。如果我答應了,你不就跟了我去臨淄了嗎?」

  原來是這樣的機緣!緹縈大為興奮,仰臉微笑著問:「爹!你去不去呢?」

  「我不去。」

  「為什麼?」

  「跟你說了,你也不明白。」

  緹縈碰了個軟釘子,不敢再說。多年嚮往的臨淄,仍然是去不成,心里更為掃興。

  「老師!」宋邑重重地喊了聲,同時俯身向前,殷切地勸道:「三個月未見。老師清減得多了,少了阿文,老師不兔勞累。我在臨淄有家小羈絆,不能為老師分勞,這叫我做晚輩的,心里不安得很。老師便就了王府的聘吧,無論如何,職務安閒。老師救世救人,勞碌半生,也該當休息一陣子了。」

  話說得極其懇切動聽,無奈淳于意的性情,外方而內剛,一絲不肯苟且,所以聽完宋邑的話,只狠狠咬了口鹿肉,別無表示。

  無表示也是表示,緹縈是知道的,遇到這樣的情形,就不必再費唇舌。宋邑卻還不死心,又說:「老師,事貴從權,既然王府的期待如此殷切,叫他們空盼一場,只怕——」

  這引起淳于意的注意,湊身向前,看著宋邑大聲問道:「只怕什麼?」

  看老師這等要動怒的光景,宋邑囁嚅著不敢續其詞了。

  「哼!」淳于意冷笑一聲,「我也知道,無非拿勢力壓我。別人怕,當今天子,聖明有道,但凡奉公守法,心無愧作,何伯之有?」

  「老師!」宋邑鼓起勇氣答道:「話是一點不錯,立身處世,照老師這般方正,可保無虞。但通權達變,明哲保身之道,也不能不講究。」

  「通權達變也要看事情而定。生平志節,豈可更改?再說,我曾親口許了先師的,一定要為他老人家彌補平生的缺憾,盡力施醫救人;二則決不受醫官之職,免了扁鵲之禍。」說到這里,淳于意激動的情緒平息了,用一雙充滿了智慧光輝的眼睛看著宋邑。低聲說道:「你以為得罪權貴豪門,可得巨禍?不是,世間不測之禍,起於妒忌怨毒,切記,切記!」

  那神態,那語氣,都叫宋邑悚然心驚。話已說到頭,看看老師志不可奪,他只好作第二步的打算,「然則請示老師,」他問,「我回臨淄,該如何推託呢?」

  淳于意沉吟了一會答道:「你只說不曾遇見我,說我遠遊河朔去了。」

  「這樣,暫時倒是可以無事。但這個『痞塊』,始終未消。」

  「痞塊原是要用藥物慢慢化解的,急不得。」

  「可是總得用藥才行。這味『藥』在何處呢?」

  「少不得拜懇陽虛侯想個法子。」

  「事不宜遲,老師明天就去找陽虛侯吧!」宋邑停了一下又說,「我亦不宜耽擱,明天就告辭了。」

  「也好。」淳于意悵惘地說,「近來我寂寞得很,本想留你作十日飲,好好盤桓一番。現在事既如此,我也不留你了。只是空勞你跋涉,於心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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