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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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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近午,齊王召醫。唐安隨了資深侍醫,一起進入便殿。殿中重帷低垂,密不通風,四角燃著來自南粵粗如兒臂的蜜燭,殿中一個極大的獸爐,熾炭日起青焰。仲冬的天氣,叫唐安熱得出汗。 而十七歲的齊王,卻還披著狐裘。他的身子胖得像座小山,臉紅如火,厚厚的嘴唇大張著在喘氣,喉間「呼嚕,呼嚕」的疾,聽著就像有人在抽風箱。 於是行過了禮,資深侍醫上前請脈,唐安執著手燭侍在一旁。細辨齊王的氣色,又請齊王伸出舌頭來,舌大而幹,鮮紅如火,毫無可疑的,是消渴病的徵象。 「請問飲食如何?」資深侍醫恭謹地發問。 「食量甚好。」紗帷後面,影綽綽一個麗人代為回答。唐安知道那是齊王的生母,齊哀王劉襄的寵妾黃姬。 「還以節食為宜。少食肉,不可飲酒。」 「酒倒來飲,少食肉卻為難。你看他如此壯碩,無肉不飽。」 虛胖說成壯碩,唐安忍不住插了句嘴:「過肥非福!」 話剛出口,資深侍醫就狠狠瞪了他一眼。接著帷後傳出不悅的聲音:「是唐安在說話嗎?」 「臣在。」唐安躬身回答。 「唐安,說你是淳于意的學生。可有這話?」 「是。」 「你老師為何托詞不至?卻叫陽虛侯作書說情。」黃姬冷笑一聲:「哼!好意征辟,原是看重他的意思。他那等行徑,竟似我齊國要拘他似的。如此不識好歹,真是可笑之至。」 這一番話說得相當尖刻。外有太傅,內有黃姬,都是這樣的反感。唐安越發汗流浹背,替老師擔心了。 「淳于意可惡得很,難道只有陽虛才是他的部主麼?」黃姬停了一下,又以極冷的聲音加了一句:「我卻不信。且等著看吧!」 聽到這里,唐安已是搖搖欲倒,勉強維持著侍醫的職分,不致失儀,要想有辨白,卻無餘力,只連連口稱:「不敢,不敢!」等診完出殿,為冷風一吹,唐安才覺得清醒了些。回想一遍黃姬的話,才發覺老師托陽虛侯作書這個舉動,大大地壞了事。那一下,不但自己證明遠遊河朔謊話,而且引起了絕大的誤會,以為老師倚仗陽虛侯的庇護,輕視齊國的征辟。事已如此,再無化解的可能,唯有一不做二不休,趕緊通知老師,好生防備。從此足跡不履齊境。或可免禍。 這樣想著,他又找了宋邑去商議。事態嚴重,多耽誤一天便多一分風險。宋邑答應一兩天以內再趕到陽虛去通風報信。 哪知道禍事的發作,比他們的行動更快。當天夜里,就有唐安所托了的,太傅的侍從,帶來極壞的消息,說是黃姬曾召請太傅說事,隨後太傅邀了丞相和內史來,轉達了黃姬的意思,無論如何要治淳于意的罪。 「治什麼罪呢?」唐安急急追問,「太傅的意思如何?」 「太傅也為小王的病,心里煩得不得了。」那侍從附著唐安的耳朵說,「我告訴你一句話,你可千萬不能洩露出去。小王若有不測,太傅怕朝廷會責備他輔佐無方,此刻先要安排個脫罪的餘地——倉公正好作犧牲!」 「啊——」唐安長長地透了口氣,半晌無語。 「不過,有一層倒還好。丞相和內史都不肯無故誣陷倉公。」 「喔!」這句話使得唐安心頭一松,「他們怎麼說?」 「太傅要在『戶律』里替倉公找一條罪名,內史答得很率直:『戶律』里哪一條罪名也安不上。」 「丞相呢?作何表示?」 「丞相也說,朝廷輕繇薄賦,天下感戴。或引『戶律』的條款,治罪無辜的庶民,人人有切膚之痛,國就難治了。於是,太傅又想了一計,預備動文書到陽虛侯那里,傳倉」公到臨淄來問話——問他在臨淄納賦的情形,倉公自然不疑有他,等他坦然而來,一入齊境,就先把他逮捕了再說。」 「好毒辣的手段!」唐安失聲驚呼。 「然而丞相不肯這麼做。」 「噢!」唐安又問:「那麼,結果究竟如何呢?」 「尚無結果。定了明天再議。」 沒有結果,並不表示就此罷休,這是唐安所深切瞭解的。同時,他也明白,整個關鍵在丞相那里,太傅輔王,丞相治民,各有職掌。如果丞相執法公正,太傅要無故入人於罪,也是相當困難的。 這樣想著,他又覺得不必過分悲觀。是的,他告訴自己,遭遇危難,第一要緊的是鎮靜。這究竟不是什麼造反謀逆,罪在不赦的事。何況當今天子,仁慈愛民,亦決不容郡國之中,有此遷怒枉法、殘民以逞的事例出現。想到這里,憂思大減,一枕酣眠,直到破曉。 時隔一夜,情勢大變。就在唐安恬然入夢的那一刻,太傅正召了一名刀筆吏,在明晃晃的燭火下,製作文書。太傅口授一通奏稿,書寫完成,檢點無誤,第二天上午就派了專差,「乘傳」急遞長安。 消息還是宋邑得來的。他與那刀筆吏是朋友,這天一起在一個朋友家弔喪,刀筆吏知道淳于意是宋邑的老師,特意相告。然而語焉不詳,只說朝廷著准了太傅的指控,倉公即有大禍。到底太傅指控淳于意是何罪名,卻不肯細說——自然,就這樣,那刀筆吏已擔上了洩漏機密的責任,再要多問,就是不知趣了。 在唐安,卻是深感突兀,何以未見太傅的侍從來說此事?但這一重疑團,這時沒有工夫深究。目前唯一要使的手段,就是設法打探奏稿的內容。 「我看,還是拜託令友去走一條門路。」老實的宋邑,面有難色,期期文文地辭受兩皆不可。 「不是你自己說的麼,若要用錢……」 「啊!」一句話提醒了宋邑,「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於是宋邑備了一份重禮,等到天黑,專誠拜訪。果然有錢無事不辦,那刀筆吏把他延入密室,取出原奏的草稿,讓他細閱,格外還以專司律例的經驗,為他講解這一通奏稿到了廷尉——朝廷專掌刑辟的大僚——那里,所能發生的種種演變。 太傅的書奏,確如他的侍從所透露給唐安的,作用在嫁禍于淳于意,為自己留下免受譴責的餘地。從表面上看,他是陳述受命輔導齊王的概略,而實際上則把齊王的病勢沉重,歸罪於淳于意的渺視帝室,袖手不顧,然後他指控淳于意「詐疾」,這是《賊律》中的一款。凡是有害於國家人民的,都是賊;所以大逆不道,窬封矯制等等這些可以誅族的十惡之罪,與偷雞摸狗、順手牽羊之類的坊里糾紛,都刊在《賊律》之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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