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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淳于意欣慰地點點頭:「這倒真是件叫人聽了痛快的事。」說完,飲幹了酒。

  緹縈立刻又替他斟滿。就這時候,宋邑離席而起,捧著一滴酒,面對著緹縈說:「五妹妹!該當敬你。」

  「啊,不敢當,不敢當!」緹縈慌忙避席還禮,同時問到:「怎麼『該當』?」

  「實在是恭賀五妹妹。為的陽虛侯這等看重你!是麼?」

  最後的一問,聲音特高,緹縈知真意在言外,隨即飲了宋邑所敬的酒,作為答覆。

  「除了憐幼,也該恤者才是。」宋邑又說。

  「那也是必有的舉動。」緹縈答道,「陽虛侯真是個好人,好得出人意料了。」

  「何以見得?」宋邑極注意地問。

  「你想好了。」緹縈很謹慎地措詞:「就說收容孤兒,總也得先找人來商量商量,看看有多少人,要多少錢?然後量力而行,斟酌出一個辦法來。但陽虛侯只不過聽了我歌中的申訴,動了惻隱之心,使即不顧一切,全力承擔,可不是出人意料嗎?」

  這一說,宋邑完全明白,所得的結果,超過預期,怪不得緹縈和衛媼都是如此高興、於是滿天愁霧,一掃而空。胸懷舒暢,酒興特家,轉過身來,又去敬老師的酒。

  「這也有個說法麼?」淳于意為女兒得意,也有極好的心情,笑著說道:「若有理由,我陪你一篇。否則,我可不像緹縈那樣容易說話。」

  「自然有理由。老師請先幹了,若是我說得理由不足,加倍自罰。」

  「使得!」淳于意一仰臉幹了酒,把酒觴遞向緹縈。

  「我也是恭賀老師,有五妹妹這麼個好女兒。老師,你說這可有理由?」

  「有,有!」淳于意哈哈大笑,收回了手,把酒觴又送到唇邊了。

  他就是借酒澆愁,也頗能自製,從來沒有這樣豪飲過。緹縈有些擔心,便說:「爹,你少喝些!別醉了。」

  「你看你。剛還說你好,怎的不准我喝酒?來!」說著又把空了的酒觴一遞。

  緹縈無奈,替他斟了個八分滿,一面自語著:「這怕要醉了!」

  「就是要醉了才好。」淳于意大聲的說,打了個嗝,重重地叫著:「緹縈!」

  「嗯!」

  「你不是想到臨淄去嗎?」

  何以提起這話?緹縈心想,莫非爹爹又變了主意,打算著和宋二哥一起到臨淄,向齊國太傅講個罪,同時就了齊王府的徵聘?果然如此,那面釜底抽薪,這面有陽虛侯全力擔待,兩下湊合,禍機消彌得更徹底了。

  於是,她欣然答道:「是啊!」

  「既這樣,明天起你就跟衛媼收拾收拾,過兩天跟了你宋二哥一起到臨淄去。」

  這跟緹縈所想的完全不同,她立即問道:「那麼,爹爹你呢?」

  「我嘛,我才不到臨淄。隨便什麼地方我都去,就是不去臨淄,看他們又奈我何?」是氣話,也是醉話,緹縈心里明白,平靜地答道:「爹不去,我也不去。」

  「不聽我的話就是不孝。」

  「不孝就不孝。」緹縈也因為喝了酒的緣故,格外撒嬌,她學著她父親的語氣說:「我才不到臨淄。隨便什麼地方我都去,就是不去臨淄。看看爹爹能奈我何?」

  淳于意真個無可奈何,啼笑皆非了。只好看一看宋邑,意思是要他幫著勸一勸緹縈。

  看他們父女倆鬥口,看得出神的宋邑,這才發覺自己應開口,「老師,」他急急地說,「我還有幾天耽擱,慢慢再談吧!」

  事實上,也只好如此。淳于意點一點頭,表示接受。但心里卻不斷在嘀咕……原就怕緹縈不肯離父而去,此刻果然如此。看來這才是十分棘手的大難題。

  「爹!」緹縈看到父親的臉色,頓感不安,「你可是生我的氣?」

  「傻話!」

  「那為何又悶悶不樂呢?」

  「只為你不肯聽我的話。」

  「那還不是生我的氣?」

  淳于意語塞。這時他心里還是清楚的,知道自己有了酒意,說話頗三倒四,還是休開口的好。

  這樣喝著問酒,最容易醉人,等緹縈發覺不妙,想要再攔阻時,淳于意已嘔吐得滿席狼藉了。

  於是緹縈把衛媼喚了來,加上宋邑幫忙,把大醉的淳于意扶到臥室,沉沉睡下。收拾殘肴果核,清掃一淨。緹縈又焚了一爐香,祛除穢氣。然後分席落坐,趁淳于意鼾聲如雷的這一刻,正好細問緹縈謁見陽虛侯的經過。

  「我是在箭回謁見陽虛侯的——」

  由這一句話開頭,緹縈細敘了她的得意經歷。可以令人興奮的話太多,似乎都擠在喉頭,爭先恐後地要跳出來,所以顯得雜亂而無條理。加上她的說話太急而嬌喘,和自覺有趣的忍俊不禁,越發把聲音弄得模糊不清。然而宋邑和衛媼都不忍打斷她的話題,要她重說一遍,他們也都像她一樣,一直都是不自知地掛著笑容,覺得世間再沒有比緹縈所說的故事更有趣了。

  等緹縈把話說完,宋邑和衛媼不約而同地保持著沉默。陽虛侯的決定,確是他們所意料不到的,因此,他們需要在心里認真的估量一番,看看是不是妥善可行?

  這使得緹縈奇怪了,「怎麼?」她的笑容顯得有些勉強了,「可是有什麼疑問?」

  「沒有,沒有!」宋邑趕緊答道:「我只是在想,陽虛侯何以肯這樣幫忙——老實說,照他的辦法。是擔著極大的關係的」

  「這倒不須愁得。」衛媼接口,用緩慢而著實的語氣說:「陽虛侯跟主人家的交情不同,這份關係,他是肯擔的。」

  這一說,宋邑釋然於懷,欣快地說:「這就不礙了!老師一定可以免禍了!不管朝廷如何處置,反正人在陽虛侯處,只要他肯擔關係,硬把人留下來,朝中執法的延尉,又有什麼辦法?」

  接著又商量,要不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淳于意?宋邑跟緹縈的意思一樣,認為早些說了,可以讓他安心。尤其是緹縈,不忍父親在暗中煎熬,這一點是衛媼所深切瞭解的J但她更瞭解淳于意的性情,有時執拗得不近人情,倘或跟他一說,他竟不以緹縈的抛頭露面為然,加上有心賭氣,說不定就會去見陽虛侯,說上一套不願領情的話,那會弄成一個無法挽回的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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