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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終於,宋邑和緹縈都接受了她的見解,相約對此隻字不提。但是,淳于意已有打算,要叫衛媼帶著緹縈,隨宋邑一起回臨淄,這又該如何回答呢?

  「那也不難辦。」衛媼想了想說:「阿縈自然不肯去,宋公你又急著回臨淄,那怎麼辦呢?到時候我自會看情形說句話,把事情拖著再說。」

  「對了。就這麼著,」一切都籌議得很妥貼了,夜也很深了。他們都帶著十分恬適的心情,去尋好夢。而半夜酒醒的淳于意,卻是思前想後,心事如潮,輾轉反側,眼睜睜直到夭亮,悄然起身啟戶,自到廚下取水盥洗。

  就這時,衛媼也來到了廚下道過早安,看一看淳于意的臉色便說:「昨夜怕是沒有睡好?」

  「醉得太厲害了。酒能傷身,實在不是好東西。」

  說著,取了一盂清水,走到院子里去漱口。衛媼手里拿著通條在撥開爐火,準備烹製早食,目光卻一直盯著淳于意,看他形容枯槁,步履遲重,長長條身影,有氣無力地踩著濃霜將要熔化的坷泥地,著實替他擔心,怕他腳下無力會一跤摔倒。

  這哪里像個四十不到,正是精力彌滿、意興豪邁的中年人?衛媼想起昨天私下看到的陽虛侯,體魄魁偉,神完氣足。記憶中的影子與眼前的形像重疊在一起,越發叫多年主僕,早就當作一家人的衛媼,覺得淒涼可憐。

  於是,她心念一動,覺得緹縈和宋邑的想法也對,不如把陽虛侯的話告訴了他吧,讓他也好在這一年將盡的蕭瑟嚴冬過幾天安心的日子。

  主意是定了,說話卻還要謹慎。等淳于意回到廊上,就著石台洗臉時,他一面替他添注熱水,一面不經意地說:「主人也不妨去看看陽虛侯——有個人商量商量,究竟是有益無害的事。」

  「不必!」淳于意答得極快、極堅決,這還不夠,抬起一張水漬淋漓的臉,看著衛媼又說:「「為人不欺君、不犯法。沒有什麼可怕的。」

  是這等點水潑不進去的固執,衛媼也不再往下說了。

  「我放不下心的,只有一件事。你想來一定知道。」

  「這還用說嗎?自然是為了阿縈!」

  「對了。」淳于意停了一下,換了鄭重神態又說:「衛媼!看在故世的內人分上,你將來務必要照應緹縈。我已與宋公說好了,把緹縈和你託付給他。宋公是極忠厚的人,定能不負我之所托。只是緹縈的性情你是知道的,昨天我提了一句:她跟我嬉皮笑臉,那意思以為我要她跟了宋公到臨淄的話,不過說說而已,不必當真。這叫我好為難。她素來肯聽你的話,你看看,如何勸得她依從,也了我心里一件大事。衛媼,這,這我重重奉托了!」

  說完,居然兜頭一揖,把個遇事一向沉著從不慌張的衛媼,弄得手足無措,躲避不迭。一面心里在想,既然有這麼個機會,正好照昨夜商議定了的主意辦,不必再空耗時光了。

  想好了措詞,她又恢復了慣有的態度,慢條斯理地答道:「別的話,阿縈都肯聽我,叫她遠離主人膝下,只怕不肯。這不是一天半天辦得了的。年近歲逼,」宋公在臨淄也總有些事要料理,不如先讓他回里,等過了年再說,那時大概可勸得阿縈聽話了,從從容容跟了他去,不傷天性,豈不甚好?」

  這番話說得極其通達,特別是「不傷天性」四字,更是深深打入淳于意的心坎。他深知緹縈的孝順,倘或她執意不聽好話勸導,只要自己裝作動怒的樣子,緹縈立刻就會順從,但她心里抵死不舍,必是哭哭啼啼,弄成異常淒慘的局面,縱然自己能夠忍受,卻又何苦如此傷愛女的心?

  這樣想著,唯有黯然長歎,深深點一點頭。他的心境就盡在不言中了。

  ▼第五章

  是開了年以後,立春的第二天,宋邑接到黃長卿邀飲的請簡。看邀約的日子,正好是宋邑的生比那天必有許多親友,登門祝賀,在禮貌上應該親自接待,但宋邑稍稍考慮了一下,顧個得失禮了——黃長卿的約會很重要,不能不到。

  在一個月以前,宋邑冒著載途的雨雪,趕回臨淄正是冬至已過,正臘將近,家家烹羊炮羔、鬥酒自勞一年辛苦的時候,而宋邑卻無心於此,找到唐安,說了陽虛的情形,問唐安可有辦法去見一見黃姬的兄長黃長卿?這不難,唐安是王府的侍醫,齊王的至親,都曾見過,而且有了淳于意的關係,就算素無交往,以故人晚輩的資格冒昧通謁,亦無不可。於是,唐安陪宋邑,當天就見到了黃長卿。

  例有的寒暄一過,唐安隨即道破來意,然後由宋邑拿淳于意對黃長卿的想念作個引子,說了他老師這場無妄之災的來源,以及陽虛侯的全力維護,接著,用極謙恭的語氣,懇求黃長卿加以援手。

  黃長卿為人極其爽直,他表示淳于意是他的朋友,人品學養,一向佩服,自然該盡朋友之義。不過齊王是他的嫡親的外甥,而淳于意的被控為「詐疾」,正起因於他不肯接受征辟來侍奉齊王的病,這樣,要在太傅面前為淳于意解釋求情,以他的身分,很難措詞。還得另想辦法。

  另外的辦法,也是黃長卿自己想出來的。他說,要找王太后的弟弟來建,才是太傅面前為淳于意進言的最適當的人選,因為不僅未建的地位,太傅應該尊重,而且他們的交情極深,事無不諧。

  然則淳于意與宋建有何交情呢?如果素不相識,或者相識而交淺,宋建未必為淳于意切實盡力。

  當唐安含蓄地提出了這個疑問以後,黃長卿詫異了。「兩位竟不知令師與建公的交誼麼?」他問,「建公曾得了『腎庳』之疾,痛楚不堪,是令師替他治好的。這也不知麼?」

  一聽這話,宋邑不免赧然。唐安比較擅長詞令,便即答道:「家師一向謙抑,替人治癒重症,不願自炫其功。所以未曾聽他提過此事。今天倒正好請教,乞道其詳。」

  「是多年的事了。」黃長卿一面想;一面指著東閣說:「就在那里。那天是我宴客,有建公,也有令師。令師遠遠望見建公,定睛看了一看,走過來問他,這幾天可是腰痛,俯仰不便?建公大為驚奇,他正是腰痛——建公家米倉門前有個石台,少年子弟常常拿它作練臂力之用。一天建公經過,童心忽起,自不量力,也要舉它一舉。不想用力太過問了腰,竟連小溲都很困難了。令師聽他說了病因,當時就處方抓藥,我叫人煎好了讓宋公服下,不多片刻,小溲大暢,在我這里,痛飲盡歡而去。十八天以後,腰痛也全愈了。真是神乎其技!至今建公每一提起來,對令師感激之意,溢於言表。」

  這個故事為唐安和宋邑,帶來了極大的興奮。然而不巧的是,宋建不在臨淄,為他的兒子營謀「常侍郎」的官職,刻在長安!家財滿五百萬,得上書皇帝,自請宿衛,成為天子的侍從近臣,官名「常侍郎」,通稱「郎官」——還有些日子才能回來。黃長卿作了許諾,但等宋建一回臨淄,立即為他們安排面談的機會。

  顯然的,這通情簡,就是黃長卿在踐履他的諾言,所以唐安也收到了同樣的請簡。到了那一天近午時分,宋邑擺脫了生日的盈門的賓客,與唐安準時赴約。

  唐安自然見過宋建,宋邑卻是初識,但以同姓的緣故,宋建對他格外親和,把酒促膝,一見如故。談到淳于意的事,不必他們說什麼,宋建先就表示了特殊的關切。

  「若是我在臨淄,一就不會有此麻煩。」宋建一開口就這樣說,「我在長安勾留了半年,大前天才到家。昨天黃公來看我,方始備聞其事。我已經跟太傅談過了。」

  「喔!」宋邑身子往前一伸,睜大限問道:「原來宗長跟太傅見過了,不知結果如何?」

  「唉!」宋建歎口氣說,「總之,太晚了些。只怕我幫不上忙。」

  態度語氣,都叫人失望。唐安和宋邑瞠目相對,不發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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