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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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鬥雞是自宮廷至里巷,無不喜愛的遊戲,但緹縈卻以家教嚴謹,從未涉足於鬥雞場中,此刻有個見識的機會,自然不會拒絕,所以不等琴子開口,先就欣然表示:「翁主別問我,我一定奉陪。」 「好!」琴子回身向侍兒們吩咐:「跟執事的人去說,準備地方。」 「是!」那侍兒極響亮地答應一聲,急步去了。 於是,等琴子妝罷,緹縈隨著她,在一群侍兒簇擁之下,到了後苑西面的鬥雞場。執事的人,已預先在蔭蔽之處,設下紗帳,作為障隔,緹縈進帳在軟席上坐定了,抬眼向外望去。 帳外看帳內,不過影綽綽幾條豔影;帳內看帳外,卻是十分清楚,見那鬥雞場,是個平地挖出來的圓形淺坑,約莫七八丈大小,坑底極平,鋪著細砂,這時有兩名廝役,正在整理,掃出去的垃圾中夾雜著彩色的毛羽,想來剛剛鬥過一場,下一場正待開始。 看到四周,緹縈才知道侯府屬下的人,可真不少。從面南獨踞一席,短衣大衤誇的陽虛侯開始,兩面沿著場邊,坐滿了著青紫、戴高冠的官員。他們身後站著的更多,都是些皂衣青幘的衛士、胥吏或官奴,黑壓壓一片,卻是肅靜無嘩,只聽得陽虛侯一個人在向左右說話,指指點點,仿佛是評論什麼。 等場子清理好了,隨即有人抬來兩隻編得很精細的竹蔑雞籠。拉開籠門,探手抓出一隻大雄雞,身高三尺,金黃色的羽毛,映日生光,血紅的冠,高翹的尾,昂首顧盼,看上去真比大宛名馬還要來得成武英俊。 西面的籠子也開了,那只雄雞比東面的還要來得大,但似乎大而無用,一步一步慢吞吞地走著,像個寬衣博帶的老儒,走到場中。東面的雞,仇人相見,立刻炸開了翅膀,往前要衝,後面管理的人眼明手快,一把把它按住。 西面那只年高德劭的老雄雞,修養到家了,對方那等劍拔弩張,它渾似不見,站定了,蜷起一隻蠟黃的右足,眼上的翳,不斷地一開一合,似乎要打瞌睡的樣子。 「啊呀!」緹縈替它擔心,不覺失聲,「這只雞,老得不中用了!」 「莫胡說!」琴子笑道,「它是爹的寶貝,外號叫做『大將軍』」 既稱「大將軍」,當然是個狠的。但緹縈對照著看它那顧盼自雄、鬥志如虹的對手,怎麼也不能想像這個「大將軍」能打勝仗。 「東面那只叫什麼名字?」緹縈又問。 「這可不知道了。」 「我知道。」有個對鬥雞特有興味的侍兒在接口,「那只雞叫做『醉漢』。」 琴子旁若無人地大笑了起來:「就因為它那瘋瘋顛顛的樣子麼?」她指著那只被按住了,卻猶在亂掙亂蹦,嘓嘓大叫的雞說,「這『醉漢』要胡闖『大將軍』的營門,可有苦頭吃了。」 一句話未完,鬥雞已在一個執鞭的公正人指揮之下開始了。那醉漢脫去羈絆,健步衝鋒,淩厲無比。全場聲息不聞,都注視著「大將軍」的動靜。 一衝衝到尺許遠近,陡見「大將軍」將頭一揚,眼臀上收,目中閃閃有光,神威盡出。說也奇怪,就這一瞪眼,「醉漢」立刻氣餒,立在當地,成了一隻木雞。 肅靜的全場,爆出春雷般的喝采聲。緹縈這時才相信琴子的話,高興地笑道:「果然『大將軍』威風八面,『醉漢』的酒,怕是嚇醒了!」 再看時,僵持的局面。已在公正人的鞭子的逗引之下解消了。「醉漢」乘「大將軍」低頭磨礪尖喙時,突施偷襲,一嘴啄去,正啄在「大將軍」的頸子上。 這一下,似乎惹惱了「大將軍」,雙翅一揚,昂頭撲擊,「醉漢」也把身子立了起來,兩支雞都伸長了頸子,盡力爭取居高臨下的優勢。自然,是「大將軍」占了上風,著著進逼,只等「醉漢」往後一退,松了陣腳,「大將軍」立即搶步上前,喙如雨下。「醉漢」究竟也不是弱者,雖處劣勢,不忘還擊,於是形成了纏鬥。繞頸撲翅,一路翻滾,彩色毛羽,紛紛飛散。緹縈看在眼里,只覺得驚心動魄,不忍看卻又捨不得不看。 看看「醉漢」的敗象已呈,這到底只是「自己人」的觀摩,陽虛侯舉手一揚,意示中止;公正人隨即上前排解,不幸地晚了一步,「大將軍」一嘴啄去,正好啄出了「醉漢」的眼珠,一口吞在肚里。「醉漢」疼得繞場奔啼,瞎了的眼中,流著鮮紅的血,涔涔地滴得滿場都是。 緹縈心里惻惻然大為不忍。轉臉去看琴子,卻是毫不在乎,含笑問她:「好看不?」 「似乎殘忍了些。」緹縈蹙眉相答。 「本來就得硬了心腸來看的。」琴子又說:「起先我也跟你一樣,看得多了就不覺得了。」 「那就不看了!」琴子笑道:「我喜歡你,就因為你心腸好。」 於是琴子起身離去,那些侍兒們自然也得跟著。但未能盡興,不免有怏怏之意,這使得緹縈大感歉然。幸好,也就只再鬥了一對雞,便即收場,她們錯過的「眼福」有限。 「走吧!」琴子拉著她的手說,「去看爹爹去。」 到了陽虛侯的書齋,行過了禮,先談些閒話,然後陽虛侯說了召喚她來的用意——如衛媼所意料到的,是有關父親的話要告訴她。 陽虛侯是怕她擔憂,再一次向她許諾,必定照她的原意辦理。他說他已特地叮囑內吏,如奉詔令按治,不論如何,要為淳于意開脫罪名。同時他又表示,到了京城,還要儘快為淳于意設法,從根本上去打消這件案子。 這些話使得緹縈非常滿意,想起陽虛侯的慈愛,真個感激涕零,一再深深下拜,申謝恩德。 到了日暮回家,恰好淳于意應了陶侍醫的邀請,赴宴去了。於是,緹縈把陽虛侯的話,都說了給衛媼聽,興奮的情態,洋溢在她的語氣之中。 衛媼卻不似她那樣。陽虛侯的許諾,是她意料所及,不足驚異。她原期待著緹縈回家,會帶來一些不安的地方。若要穩妥,除非倉公與陽虛侯始終在一起,才是緩急可恃,這樣子脫了節,總有些不能叫人放心。 這是她心里的盤算,不可告訴緹縈,免得又叫她擔心。但這樣沉默著,敏感的緹縈倒又不安了。 「阿媼!」她說,「這不是很好嗎?」 「是很好。」 「但是,你卻不以為然似的。」 「老實告訴你,我早料到陽虛侯會這麼處置。事情明擺著,非如此辦不可的。」 原來如此,所以才不以為奇。緹縈釋然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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