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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齊國太傅……」

  「不是問你案情。」楊寬又把他的話打斷了。

  內史雖也知道楊寬這種不甚講理的態度,是執法問案的人的習性,但對倉公的情分與關係不同,特別是曾愛君侯的託付,必須加以照應,所以接著楊寬的話,又作了解釋,同時在語氣中也帶著撫慰的作用。

  「現在不是問你對案情的意見。」他用徐緩的聲音說,「你的案子要到了延尉衙門才開始審。楊曹椽是問你,在解送到京城之前,你有什麼請求。」

  這一下淳于意才得明白,齊國太傅指控「詐疾」,由延尉衙門審理。何以不發交陽虛辦理呢?可見這案子在上面看來。相當嚴重。雖然自覺問心無愧,但京城到底不比陽虛,人地生疏,孤立無助,只怕要洗雪冤枉,不是件容易的事。再想到千里迢迢,押解上京,而獄吏的猙獰面目,此時已隱約可以窺見,一路上難保不受欺淩。士可殺不可辱,不說將來判罪,就是這眼前的拘系,已令人難堪。想到這里,才感覺到沒有生一個兒子,真是恨事。否則,有個親人,一路照應,替得手腳,情況就大不相同了。

  心事如潮,神思恍惚,自然就忘了答話。楊寬好生不悅,大聲催問:「你有話倒是說呀!」

  「喔!」淳于意驚醒過來,定一定神才想起堂上問的是什麼話,略一思索,很快想起:「別無其他請求。只所生五女,身邊只有一個,四個出嫁在外,懇求恩典,能見一面。」

  「這也是人之常情。」內史說了這一句,轉臉向著楊寬,「當然,這要請你裁決。」

  內史這樣表示尊重職權,楊寬自然不能不賣一個面子,於是點點頭向下問道:「你那四個出嫁的女兒,什麼時候才得來?」

  「都嫁在鄰近各縣。是兩三天的途程。」

  「好吧!我給你三天。今天是甲子日,明天乙丑日,後天丙寅,准丁卯上午起解,你的親屬可以在這行館門口跟你見一面。」

  「是。多謝曹椽。」淳于意彎下腰去,叩了一個頭。

  看一看內史,楊寬吩咐一聲:「收押吧!」

  六名獄吏,齊聲答應,有意暴喝,震得堂中如打了一個霹靂,把淳于意嚇得一哆嗦,驚魂未定,又聽璫啷一響,兩樣鐵器拋在他的面前,一樣叫「鉗」,枷頸用的;一樣叫「釱」,用來鎖住雙足。

  「且慢!」內史大聲一喊,轉臉向楊寬陪著笑說:「我有句話,足下可肯見納?」

  「請說。」

  「我曾說過,淳于意是個知法的人,決無逃亡之虞,似乎不必『械系』。」

  楊寬沉吟了一會,總算又賣了他一個面子,向屬吏說道:「既有內史擔保,犯人在陽虛不虞逃亡,那就『頌繫』吧!」

  「頌繫」是不用「鉗」、「釱」來枷頸足,散拘在獄內——一個臨時的監獄,已經佈置好了,就在行館後面,原來堆置柴薪的空屋內。

  也是由於內史的照應,這所臨時佈置的監獄,除了照例犯人不得享用的坐席以外,必要的動用物品,大致齊全,房屋也打掃得乾乾淨淨,淳于意一向自奉甚儉,習于樸素,所以能有這樣一個地方安身,已經頗感滿意。

  但是,獄卒的臉嘴,卻難看得很,繃緊了臉,總是斜著眼看人。淳于意原就想過了的,身入囹圄,受人管束,少不得低聲下氣,委屈自己,來博取平安二字。所以一到居內,先在下方伏身向那兩個獄吏問道:「兩公尊姓?」

  一個滿臉橫肉的矮胖子,開出口來是嘶啞的豺聲:「我姓吳,人稱『無義』。」他歪一歪嘴,介紹另一個高身材的:「他姓艾,有名的『愛錢』。」

  這是在暗示,也是在威脅了,淳于意自然懂得,但卻無錢可以孝敬,只好這樣笑著說:「吳公在說笑話了!」

  「你聽聽,」吳義向艾全使個眼色:「說我們在說笑話!好笑不?」

  「哼!」艾全冷笑道:「離了陽虛,他就知道不好笑了。」

  「管他陽虛不陽虛!國有國法,來,先換了衣服再說。」

  說著,吳義取起一個包袱,隨手一拋,落在淳于意面前。打開一看,不覺傷心落淚——那是一套赭色的囚衣。清白家風,一生名譽,等穿上這套衣服,就都算完了。

  看這光景,想不穿也決不可。淳于意咬牙,脫掉自己的大布韞袍,拈起國衣,正待上身,只聽得吳義喊道:「慢來、慢來!」說著,走上前來,伸開雙手來搜他的身體。

  這也是例有的規矩,用意是要搜一搜身上可曾藏著兇器?若有私財,順手掏摸了去,當然也不在話下。可是淳于意卻會錯了意,慌忙伸一隻手捏住了貼身所穿的那件汗襦的衣角。

  這個動作哪逃得過吳義的眼睛,凸出了眼珠,大聲喝道:「把手拿開!」

  淳于意手松得慢了些,吳義立刻就是狠狠一掌,順手一捏衣角,其中果然藏著東西。於是使勁一扯,扯破了汗襦,落下一個小包,撿起打開,看一看,聞一聞,頓時臉色大變。

  「怎麼回事?」艾全問說。

  「你看,」吳義把那包藥末,托在掌中,伸了給艾全看。

  凡是獄吏,都識得毒藥,艾全失聲驚呼:「這不是『狼毒』與『草烏』嗎?」

  「誰說不是!」吳義捲一捲衣袖,惡狠狠地罵:「這老狗——」

  「別這樣!」艾全趕緊低聲喝阻,同時拋過去一個眼色。

  吳義立即領悟,極快地換了副臉色。轉過身來。關切的埋怨:「唉,倉公!你怎地這等想不開!留著這個幹什麼?」

  「是啊!」艾全接口幫腔,「你放心好了,你的案子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而況還有陽虛侯的照應。聽說他奉旨進京,正好就近替倉公說句話,廷尉無有不聽的。」

  吳義和艾全倆一唱一和,盡力安慰淳于意。這突變的態度,為何而起?他不明白,只覺得情義可感,藏著那包藥,原為受辱不堪時,自裁之用。既然獄吏不怎麼兇惡,又何苦一定要走極端?就讓他們搜了去吧!

  於是淳于意感激地道謝,並且拜託:「多蒙兩公開導,感何可言?我平白被禍,有待昭雪,還求兩公格外包容成全。」

  「好說,好說!」艾全拍胸脯擔保,「一路上,我們決不叫倉公受委屈。到了京城,昭獄里也都是我們弟兄,無事不好商量。大家都是有兒有女的人,該積積德,得方便處且方便,何況倉公你這樣的好人,提起來沒有一個人不敬重的。」

  「艾公過獎了。」淳于意欣慰地微笑著,覺得那件赭色的囚衣,似乎也不怎麼可厭了。

  「老吳,你在這里陪倉公聊聊天。」艾全看一看天色,站起身來,「我去看看,晚食好了沒有?」

  艾全一轉背,立刻變了一副面目。獄吏最痛恨的,就是犯人有自殺的意圖。一則,獄克恃以作威作福的,就在犯人樂生惡死的一念,如果不惜其身,甘願一死,那就無所施其技了;再則,犯人自殺,自是獄吏監守疏忽,必受處分。因此,犯人若是觸犯了這個大忌,會得到極慘酷的報復,求死不得,求生不能。不過,身在客地,無所暢所欲為,所以艾全見機,表面用一番好話先穩住淳于意,免得他再用別的方法尋短見,暗底下卻另有陰謀。

  在那六個人中,艾全算是個頭領,因此不必與同伴商議,一徑來見楊寬,報告了搜獲毒藥的經過,楊寬也吃驚了。

  於是艾全提出要求,將淳于意加上「鉗」、「釱」。並且表示,若非如此,怕的會出亂子,到那時負不起這個疏虞的罪名。

  「這可為難!」楊寬躊躇著說,「我已經答應這里的內史『頌繫』。現在改為『械系』,怕傷了人家的面子。」

  「此一時,彼一時。這里的內史,能信得住此一路去到京城,中途不出毛病?」

  「這話不能說,一說,他們正好派人護送,一路上有多少不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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