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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倉公是最知法守法的人,果真要他到案,只隨便派人去通知他一聲就是了,不必動用這麼多人。」

  「呃,呃!」楊寬大喜,「這就省事了,事不宜遲,就請內史派人吧!」

  「不忙,不忙!且容我先讀完了這通公牘。」

  等讀下去,可就不對了。原來齊國的太傅,十分怨毒,除了指控淳于意「詐疾」,有意不為齊王治病以外,詞氣間還隱約指陳,淳于意以敢於抗命不奉徵召,是托庇于陽虛侯的緣故,這從另一方面著,也等於指責陽虛侯縱容淳于意大膽妄為。倘或往深處羅織,竟可說是陽虛侯有意與齊王為難了。

  內史深諳律例,並且見聞過許多株連無辜的冤獄。一面看這通公牘所敘,不由得一陣陣心驚肉跳——這時他才明白,何以像淳于意這類案子,明明應該發交陽虛審理的,竟要捕赴京城,下詔獄審問。那不是明明表示,因為牽及陽虛侯的緣故,竟變成了兩國的糾紛,須得朝廷才能秉公處斷嗎?

  「啊,啊!」內史有些緊張了,抬頭向楊寬說道:「倉公雖然知法守法,但此案關係重大。齊國太傅,是否誣控,我不便多說。以陽虛而言,唯當盡辦協助,若有差池。授人口實。為防萬一起見,我要問一句:這通公牘中所說的一切,足下都知道嗎?」

  「當然。」

  「足下帶來的那六位呢?」

  「那六個?」楊寬使勁搖一搖頭,「此輩何足與聞機密?」

  「好!」內史總括一句:「這就是說,此案在此時此地,只你我二人知道?」

  有了這句話,內史便脫卸了一種可能會發生的責任——淳于意的脫逃,並非陽虛有人在事先洩漏風聲,而此刻更因為牽涉及于陽虛的緣故,他覺得手腳要做得特別乾淨,嫌疑才能撇得格外清楚,所以念頭一轉提出一個新的辦法。

  「為防萬一走漏消息,我想委屈足下,」內史低聲說道:「與我一起走一趟,到倉公家去。」

  楊寬不知道這是內史要他做一個見證,從開閱文書,瞭解案情,到逮捕倉公,為時極短,而且始終不離,這中間決無徇私故縱的可能。

  只覺得這位陽虛治民執法的內史,公忠體國,手段老到,叫人不能不佩服。於是欣然表示,一切聽從他的安排。

  內史成竹在胸,只留下兩名衛士,把其餘的差役,一律遣回。同時他又建議楊寬,不妨把那六名屬吏,也留在行館待命,楊寬自然同意。於是雙方從人,紛紛散去,一時熱鬧非凡的行館,複歸於清靜。

  「請吧!」內史揚手肅客,看一看天色又說:「且勾當了公事,午間奉屈小飲!」

  他表面閑豫,心里可不一樣。隨著轆轆車聲,思潮起伏不定——救倉公容易,救了倉公而又要洗脫陽虛縱容庇護的嫌疑,卻無善策。看來此事還得重新籌劃。

  正這樣轉著念頭,車子慢慢停了,停在淳于意所住的居仁里外——里門窄小,不容高車駟馬出入,內史和楊寬必須下車步行了。

  衛士前導,貴人降臨,一時黎庶百姓,紛紛走避。內史認為到了這里,不必再顧慮「洩密」,便即召來衛士吩咐:「去問一問,倉公家住何處?」

  「原來到倉公家!那不用問,陽虛的人誰不知道倉公家?喏,請看,」衛士向前一指,「那人多的地方就是。」

  順著他的手指望去,但見一家人門前,四散坐著面帶病容的男女老幼,各有家人扶持攜抱,更有兩個壯漢,抬著一個躺臥在門板上的病人,疾趨而至,不用說,那也是來向倉公求診的。

  一看這情形,內史深為詫異,倉公不是溜之大吉了嗎?何以還有這麼多病家在候診?想到這里,腳步自然而然慢了下來。

  楊寬也看出內史意存躊躇。他想:倉公在陽虛的人望極高,而且這時正在為人治病,如果排闥直入,徑道來意,只怕那些病家會糾纏不清、惹出意外的麻煩,內史的躊躇,多半在此。

  為了把案子辦得漂亮,楊寬深知必須取得內史的合作,既然他有為難的意思,自然應該諒解,於是楊寬站住了腳說:「內史,看這光景,此時不宜行動。且覓個地方,歇一歇腳如何?」

  這話正中下懷,內史老實答道:「我正有這個意思。且到里社先坐一坐。」

  里社中正有人在打掃,準備春祭。見到貴人駕到,一面手忙腳亂地張羅著接待,一面趕緊派人去通知鄉官。內史和楊寬剛剛坐定,當地的亭長,就已得信趕到,還帶了四名吏族,一律紅衣紅帽,照例帶刀披甲,背上一捆繩子,是打算來捉盜賊的。

  一看這如辦盜案的陣勢,內史大為皺眉。不等亭長參見,先就大聲叱斥:「何用你大驚小怪?趕快帶著你的人回去!」

  亭長碰了個大釘子,不敢申辯,喏喏連聲地退了出去。但就這一往復之間,已在居仁里中引起了極大的驚擾。紛紛傳告,惶惶不安,都猜測著里中不知藏匿著什麼巨奸大盜,所以要勞動內史,親臨督捕。於是有那膽小謹慎的慌忙關閉門戶,一家如此,家家學樣,不多片刻,把個居仁里弄得冰清鬼冷,連淳于意家門那候診的,都顧不得看病,匆匆走散。

  這時內史已經叫衛士探聽明白,倉公果然在家,照常應診。這就太可怪了!莫非虞蒼頭的話說得不夠清楚?還是另有一種使倉公無法逃避的原因?內史實在不解。但此時沒有工夫去研究,事情到了這地步,如箭在弦,只有依法辦理。

  主張一定,更不遲疑,而且家家避戶,恰是行動不虞人知的好機會。內史吩咐衛士引路,陪著楊寬,緩步往淳于意家走去。

  這一家三個人,早已得到消息,也只有他們三個人心中明白內史來到居仁里的原因。緹縈心里七上八下,坐立不安,看看父親正在替一個長了癰疽的漢子施刀圭,怕自己神色不寧會分了他的心,不敢走到外面去,只在廚下繞著衛媼打轉。

  「不要緊的,不要緊的!」衛媼不斷這樣在安慰緹縈,而她自己也真的存著希望——希望會有一個意料不到的、安然無恙的結果,因為內史這樣輕車簡從,不像是來逮捕人犯的樣子。

  然而,內史又為何只在里社坐著,無所措施呢?這密雲不雨的光景,就像壓在胸部的一塊鉛,時光愈長,鉛塊愈重,壓得人連氣都透不過來。

  終於見著內史和楊寬的影子了,那正是一塊門板抬走了最後一個病人的時候。

  貴客臨門,淳于意照常盡禮接待。衛媼和緹縈都屏息著候在廊下,一面待命來奉,一面窺探動靜,「那內史和楊寬都是悠閒的神態,一個似故友重逢,一個似慕名拜訪,絮絮地只是說些閒話。

  不管是在場的淳于意,還是門外的衛媼和緹縈,摸不清他們的來意。但就這表面的從容閒談,看來是個好兆頭,阿媼的話不錯,緹縈在心中自語,像是「不要緊」了!

  正在這樣寬慰自解時,忽然看見內史與楊寬互看了一眼,楊寬點一點頭,內史隨即起身說道:「倉公,你有什麼話囑咐家人,趁早跟他們去說吧!」

  平靜得近乎冷酷的語氣和神態,令人陡然興起禍福不測的恐懼。緹縈恍然於此一刻就是與父親生死異途的俄頃,頓覺手足冰冷,天族地轉,仿佛平地裂開一條大縫,以致無處托足,整個身子落入萬劫不復的深淵之中。於是,什麼都不知道了。

  咕咚一聲,緹縈栽倒在地的聲音,伴著衛媼的失聲驚呼,一齊傳入屋中,驚醒了意給如麻的淳于意和全神貫注在他臉上的內史及楊寬,還有守候在門外的衛士,這時已顧不得什麼賓主儀制,匆匆地都圍了攏來,要看看發生了什麼意外?

  一看面如白紙、雙目緊閉的緹縈,淳于意立刻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心中悲痛異常,卻還得先救人要緊。搶步上前,拉起緹縈的手腕,鎮定心神,細細診脈。

  楊寬是見過這種景象的,像還不覺得什麼,內史卻感到處境尷尬,少不得要表示關切,便看著衛媼問道:「怎的,一下子就暈了過去?」

  老淚縱橫的衛媼,在這時候仍是極冷靜的,覺得不說破比說破來得好,於是叩一個頭道:「貴人明鑒!」

  這是盡在不言中了,內史愈黨心中慘然,蹲下身去,又問淳于意:「如何?不礙吧?」

  「一時急痛攻心,不礙。」淳于意轉臉吩咐衛媼:「快弄姜湯來!」

  衛媼答應一聲,匆匆走了。淳于意也告個罪,把緹縈抱了進去。留下內史和楊寬,面面相覷,頗有進退失據之感。

  這個僵持的局面,必須得打破。兩人悄悄商議了一會,決定離去。留下一個衛士,為淳于意傳話,到行館向楊寬投案。

  內史對淳于意是有信心的,但在未投案收系以前,公事總是未了,只好一直陪著楊寬。到了午後,淳于意畢竟來了。這一來,身分不同,楊寬召集屬吏,開始第一次的審問。

  一看楊定和內史高高上坐,獄吏分班侍立,一個個臉上都似未笑過的神情,淳于意不由得想起兩句俗語:「畫地為牢,不入;刻木為吏,不對。」有些不寒而慄了。

  「報姓氏!」

  「淳于意。」

  「哪里人?」

  「本籍淳于——」

  照例問完了姓名年籍,楊寬問道:「淳于意,你可知罪嗎?」

  淳于意不懂那些假作癡呆,推託躲閃的訣竅,老實答道:「想是齊國太傅,告我『詐疾』……」

  「你知道就好。」楊寬不容他說下去,只問:「你自己有什麼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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