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緹縈 | 上頁 下頁
四二


  虞蒼頭笑笑不答,大踏步出了院子,自己拔閂開門,故意大聲說道:「病勢兇險,請倉公早早命駕。」衛媼也提高了聲音回答:「路途太遠,得兩三天才能往返,要收拾些應用物件帶去。你放心,我催他儘快動身就是了。」

  這一問一答終了,虞蒼頭才揚長而去。衛媼閂好了門,回頭拉著緹縈,一直就往淳于意屋中奔了過去。起初是急著要去商量大事,但一見了面,心里不由得發酸,反不知如何開口了。

  「我隱約聽明瞭。」淳于意倒是出乎意外的平靜,用一種以威嚴遮蓋了慈愛的眼光,看著女兒,提出警告:「緹縈,我說一句話,你可不許哭。惹我心煩,就是不孝!」

  緹縈還愕然不明究竟,衛媼卻已發覺弦外有音,於是搶著說道:「主人,可能容我先說一句?」

  「好吧,你先說。」

  「既然主人已聽明來客的用意,那就省事了。事不宜遲,請主人即速收拾,作為深夜出診,到二姊家先避一避,再說。」

  「不!我不去。」

  淳于意的聲音,清晰而堅定,他的意向表現得十分明白,不但是緹縈,連衛媼都大吃一驚,愣在那里,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一個人遇到危疑震撼的緊要關頭,全靠一顆心把握得定。」淳于意顯然也有些激動了,臉色白得可怕,聲音中帶憤慨不平,「我本來無罪,倒要看他們如何發落?倘或一躲了之,他人總以為我畏罪潛逃,逃匿反倒變得有罪了。」

  這話在緹縈聽來極有道理,衛媼則不以為然,但一時卻駁不倒他,好好想了一遍,才能抓住要領,「話是不錯。」她說。「不過主人,你可曾想到,不論有罪無罪,逮捕入獄,先就要受刑吃苦!」

  「不會。陽虛侯的丞相、內史既肯照應我,必不令我受刑吃苦。」

  「是的,在陽虛不會,逮赴長安,可又怎麼辦?」

  「不是君侯在長安嘛?」

  「君侯只怕照應不到。」

  「如果連這一點都照應不到,君侯如何能為我銷案脫罪?」

  「所以要先躲開。」

  「躲到什麼時候?」

  「不會太久的。」衛媼極有把握地說,「只等君侯在長安得到這里的消息就好了。」

  「這是那虞公的話。」淳于意大聲答道:「倘能救我,入獄無妨。不能救我,逃亡非久長之計,要我一輩子偷偷摸摸,做個見不得人的人,我寧死不幹!」

  一向言詞爽利、善於辯駁的衛媼,竟被淳于意說得啞口無言。但她不肯死心,再度反復辯解,淳于意則始終堅持成見。這中間只苦了一個緹縈,插不上口,也不知道誰是誰非?唯有把頭轉來轉去看他們激辯,轉得脖子都痛了。

  辯到最後,仍是無結果。衛媼遂即換了一種說詞,「主人,你縱不為自己著想,」她指著緹縈說:「也該想想女兒。入了獄,內外隔絕,阿縈要想見你一面都不容易,你可想過麼?」

  這一說,倒是擊中了淳于意的弱點,頓時容顏慘淡、田然無語。緹縈自更是心如刀割,但記著父親的話,強忍眼淚,怕哭出聲來,惹他厭煩。

  就在這時,衛媼拋過來一個眼色,緹縈被提醒了,這不正是該自己開口的時候嗎?於是她膝行向前,哀聲說道:「爹,你就聽了大家的勸吧!」

  這才是淳于意最悲苦無奈的一刻。多少天以來,他擔心的就是一旦案情發作,不但不知如何來安慰緹縈,甚至於不知如何來向她說明事實經過?但照今夜的情形看,似乎緹縈早知其事,否則那姓虞的說到「案子大概下來了」,緹縈一定會追問是什麼案子?由此他又想到衛媼知道姓虞的來自侯府,一定在事先就有過聯絡,然則那又是怎麼回事呢?

  於是他先拋開緹縈的話,問道:「你們一定瞞著我,在侯府里有所圖謀;是嗎?」

  「是的。」衛媼接口便答,「到了今天,不必再瞞你了!」

  她把年前宋邑在陽虛時,如何定計,如何由緹縈面見陽虛侯為父求情,以及年後如何得到臨淄的消息,緹縈又如何再一次得陽虛侯的承諾,一定設法相救的前後經過,原原本本,都說了給淳于意聽。

  這一番絮絮的敘述,在淳于意心中,竟是雷轟電掣的衝擊,未及聽完,便已熱淚盈眶。一女一僕兩門生,是如此周到細密,苦心維護,使他在酸楚中,有無限的安慰,在安慰中又有深深的悔恨——早知如此,不該堅拒齊王府的征辟,能免得一家受累,就自己委屈些又有何妨?

  這樣一想,他越發覺得唯有守在家中,承當一切,才能心安理得。

  「你們倆聽我說!」淳于意的語氣不僅平靜,且竟是侃侃而談了,「逃亡的滋味是不好受的,還不僅是我一個人魂夢不安,多少人為我擔驚受怕!既然你們已經苦心替我安排好了,命中該有貴人扶持,那還怕什麼?一逃,無罪變成有罪,君侯反而不容易替我說話,你們想是不是呢?況且藏匿亡命,律有治罪的明文,又何苦連累你二姊家?所以我想來想去,只有逆來順受,聽天由命最好。再說,當今天子聖明,還有陽虛的君侯替我作主,我自己呢,總算也救過不少人,算來算去,不該落個悲慘的下場。否則,天道人事,還可問嗎?」

  木訥剛毅的淳于意,從未說過如此情理周至、婉轉動聽的話,因此,衛媼終於被說服了;而在緹縈,則又特別受到他話中的那份信心的鼓舞,滿懷憂恐,雖不能全然消除,但至少也已有了靜以現變的勇氣。

  雞鳴一聲,曙色隱然,破曉的春寒,格外勁峭,緹縈第一個支持不住。他們也都竟識到這一天是個大日子,要有足夠的精神來應付,於是,暫且拋開一切,各自歸寢。

  在行館中,楊寬卻已醒了。回想昨夜的情景,恍恍惚惚,記不真切,他最惦念的是那一囊文書,起身點視,封緘完固,這才放心。定一定神,慢慢記起,陽虛的丞相說過,這天一早,內史會來拜訪,協助辦案。便把帶來的六名屬吏都喚了起來,盥沐早食,集合在廳中,靜等內交一到,就要行動。

  等天色大明,內史果然到了。帶來一班衛士,一班吏役,都是黑色布袍,掛刀帶引一個個矯健非凡。內史自己也是頭戴法冠,神情嚴肅,倒像是要辦什麼謀反叛亂的大案子似的。

  這份恒赫的威儀,使得楊寬不敢小覷這個侯國,更不敢輕視內史二千石俸祿的大僚的身分,親自降階相迎,而且因為內史載著法冠,所以登堂以後,又用屬下的禮節參見。

  侯王之國,對於朝廷遣來的官吏,一向是特別客氣的,因而內史也跟丞相一樣,只肯與楊寬平禮相見。然後楊寬又稱名引見他的屬吏,等這一套禮節完了,內史少不得又要與楊寬寒暄一番,道了前一天失迎的歉意;楊寬也說了些仰慕的話,自陳資歷極淺,此來辦案,要請多指教,話風順勢一轉,談到了公事。

  那一囊文書,早置在左右,楊寬取了過來,親手打開封緘,把方方漆書竹簡,順次鋪排在內史面前,然後回自己的席位,端然危坐,靜靜等候。

  內史道一聲謝,俯身閱文書。那是延尉衙門特致陽虛丞相的公牘果然是為了淳于意的案子,他看了數行,隨即抬起頭來,臉上是爽然若失、啞然欲笑的神氣。

  楊寬倒奇怪了,何以有此表情?口中雖未說話,眼中卻是詢問的神情。

  「原來是為倉公的案子。」內史自語似的說:「這又何須大動干戈?」

  「怎麼?」楊寬把身子往前湊了湊。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