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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越想越有道理,丞相不由得伸出拇指,誇一聲:「好!就照高見行事吧!」

  於是內史退了出來,喚來一名老成可靠的蒼頭,密密囑咐了一番,然後上車回府,好好休息,準備明日一早到行館去拜訪楊寬。

  那蒼頭姓虞,奉了主人之命,一直來到淳于意家,擂門如鼓,夜深人靜,聲響特大,引起了附近的狗吠,彼此響應,把淳于意家的四鄰吵醒了,但是他們都無怨言,亦都不以為怪,知道是那得了急病的人家,來請倉公出診。

  門內,最先驚醒的是緹縈,不過她不用起身。深夜叩門,必是延醫,向例由淳于意親自應接,如果他不在家,則由衛媼去打發。淳于意曾經一再告誡過她:「入夜叫門,自然是找我的,與你不相干,一個女娃兒家,既已歸寢,只宜嚴鎖門戶,非到天明,不可出室。」緹縈謹守庭訓,因此遇到嚴寒夜,有人延請,她也只是在心里憐念父親辛苦,不敢起來照看一下。

  當然,逢到這種時候;她必是抬頭離枕,側耳靜聽著的,這時聽得父親先開了窗戶,應一聲:「來了!」然後啟門拔閂,往庭中走去。

  大門開了,有人進來了,照平時的情形,來客總是氣急敗壞地先陳述得病的那人的病狀。而此刻不同,她只聽得那人在說話,卻聽不清楚在說什麼?這又何用低聲密語呢?緹縈心中,好生疑惑。

  「不甩,」她突然聽得父親提高了聲音回答,「有話都跟我說好了。」

  「不!」那人的語氣也很堅決,「我奉命而來,非見著令媛,當面說清楚不可!」

  聽得這一句話,緹縈的一顆心陡然像懸在半空里,手腳冰冷——怎的?半夜里有人來找我!出了什麼事?莫非阿文派來的人?怎又派這等一個魯莽不曉事的笨漢?完了,完了!又惹一場風波。

  在昏督驚慌中,她聽父親在喊:「緹縈,緹縈!」

  「爹!」她抖抖索索地說:「我睡了。我不見生客。」

  話剛完,窗外立即接口,卻非父親的聲音,「請快起來吧!」那人微頓著足,語氣急促而不耐煩,「你還有許多大事要辦!」

  這一說越發嚇壞了緹縈,正不知如何回答時,聽見父親也說:「緹縈,你就穿整齊了來會客吧!」

  有了這句話,才算壯了她的膽。摸索著起身穿衣,忽然想到一句話,大聲說了出來:「爹!請你叫阿媼來陪我。」

  這倒是提醒了淳于意,口里答應著,匆匆走到屋後。恰好衛媼也發覺情況有異,正要出來探望,兩人碰了面,淳于意把經過情形略略一說,衛媼心里有數,又驚又喜,截斷了他的話頭,低聲說道:「這人必是侯府里來的。」

  淳于意大為驚異:「他只說姓虞,要看緹縈有要緊話說。你何以能斷定他是侯府里的人?」

  「此刻沒有工夫細說。人在哪里?」

  「在院子里等著。」

  「怎不請他屋里坐?」說著,衛媼邁動雙腳,極快地走了出去。

  在屋里的緹縈,聽見衛媼的腳步聲,方才開門出來子只見來客已被請入廳中,與主人分東西相向而坐。衛媼肅然跪在下方。緹縈先叫一聲:「爹!」然後挨著他父親坐下,俯身自介:「我是緹縈,請教尊姓?」

  虞蒼頭一面還禮,一面答道:「我姓虞。」

  「喔,廖公,有話就請當著家父的面說吧!」

  「這可不能從命。」虞蒼頭看著淳于意說道:「倉公恕罪,請回避。」

  「這,這……」淳于意有些生氣了。

  「主人!」衛媼深深一拜,「請聽從貴客的意思,一定不錯。」

  看樣子不知是衛媼在搗什麼鬼?淳于意心想:好吧!倒要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回避就回避!於是悄然起身,走進自己屋里去了。

  虞蒼頭卻還有些躊躇,聽衛媼對倉公的稱呼,無疑地是與自己一樣的身分。但看緹縈對她的態度又像是個可以拿主意的人物,那麼到底要不要讓她也回避呢?

  就這遲疑的片刻,衛媼已猜到他的心思,便即說道:「虞公想是侯府里來的,若有我家主人的消息,就請見告。」

  聽她這一說,自然是可以參與機密的,虞蒼頭不復顧慮了,「正是有倉公的消息。」他看一看門口又說:「請恕我放肆。兩位請過來密談。」

  說著,他膝行數步,衛媼和緹縈也是這樣。三個人湊在廳堂中間,團團圍坐,相距咫尺。搖曳著的燭火,半明不滅,映著來客凝重的臉色,越發令人興起神秘可怕之感,緹縈覺得背脊發冷,牙床抖顫,不自覺地挪一挪身子,緊緊地依靠著衛媼。

  「倉公的案子大概是下來了。」虞蒼頭用極低的聲音說:「廷尉衙門,來了一位差官,帶了六個人。明天一早,怕的就要傳倉公到案,不是那差官就地審理,便是逮赴長安

  一句話未完,把緹縈嚇得心膽俱裂,陡然一慟,可把虞蒼頭急壞了!。

  「別哭!」他放下臉來呵斥,「哭得讓左右鄰居知道了,那就全完了!」

  看這聲色俱厲的樣子,衛媼知道大有關係,趕緊一把拖過緹縈,順勢掩住了她的嘴。一眼瞥見淳于意在門口張望,又還要搖手示意。一陣忙亂,總算面面懼到,能夠靜下來讓虞蒼頭再說下去。

  「不論是就地審理,還是這赴長安,皆於倉公不利。如今只有一個字:走!」虞蒼頭停了一下,輕輕問道:「懂了吧?」

  緹縈六神無主,但有悽惶,聽不明白他說的什麼。於是衛媼代為回答:「多謝虞公指點。懂了。」

  「不必謝我!」虞蒼頭搖著手,神情嚴肅地說:「千萬記住了,你們不認識我,我也沒有到這里來過——今夜到這里來的人,只因家里有人得了急病,要請倉公去急救。明白我的話麼?」

  衛媼想了一遍,徐徐答道:「完全明白。虞公請我家主人回避的用意我也懂,我會解釋。總之,請放心,今夜之事,決不會多泄半點。」

  「難得你如此識竅,到底上了年紀的人。」虞蒼頭展露了入門以來第一次出現的笑容,「你且試著說一說,將來事完以後,他人問起,倉公如何得以脫逃,藏匿在何處?如何回答?」

  「這——」衛媼看著臉色發白,雙眼睜得好大的緹縈說:「你記好了,將來要這麼說:那晚上有人來請我父親去看急症,路不近,到第二天還沒有回來。這時有廷尉衙門的差官來抓我父親,自然是撲了空。然後我設法通知了我父親,叫他不要回家。」說到這里,她轉臉又問虞蒼頭:「是這樣嗎?」

  「對了。」虞蒼頭更為欣慰,「這樣子,是可以放心了。我再跟你說一句,讓你們也放心吧,倉公只要逃脫明天這一關,等君侯在長安得到這里的消息,事情就好辦得多了。」

  一直昏昏然,唯有心跳氣喘的緹縈,把這幾句話倒是都聽了進去,如漆黑一片之中,陡見火光,頓覺精神一振,她非常適當地在這一刻向內史的密使,深深一拜,叩謝成全之德。

  虞蒼頭避席還了禮。看看任務已了,到了告辭的時候,一面站起身來,一面思索還有什麼要緊話沒有說到?想想只有一句話還要問:「你們預備把倉公藏在何處?」

  「當然只有至親才肯擔這個風險。」衛媼指著緹縈說道:「總是她已出嫁的四個姊姊那里。等安排停當了,不知如何通知虞公?」

  「你不必找我。」虞蒼頭使勁搖著手,「如有必要,我會來找你。」

  「是。」衛媼又說:「等事定以後,我家主人必有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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