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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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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下長途跋涉,連行館都顧不得找,先料理公務要緊,如此忠於職守,實在叫人佩服。」丞相說到這里,略略躊躇,話風突轉:「這樣吧,內史怕一時不得來,不便讓足下久等,我先奉陪足下進食,一面吃一面等,等內史來了,再開視文書,當面處理。足下看我這個辦法如何?」 是如此一番殷摯好意,楊寬無法拒絕,只不安地搓著手說:「廷尉衙門的六位不當叨擾!」 丞相不再跟他多說什麼。「別室置酒。」他向持了燈來的親信侍從使個眼色:「內史的府第不近,怕得有一會才能到,你叫人再去催一催。」 朝夕伺候的親信侍從,懂得他的暗示。明是「催一催」,其實就是通知內史,不妨緩緩而至。那侍從響亮地答應一聲,退了下去,照計行事。 別室酒備,肅客入席。丞相為示鄭重,特地把那一囊文書,一起搬了過去,就擺在楊寬身邊。 楊寬是個極其幹練精明的法曹,酒不肯多飲,話不能多說。無奈丞相深沉莫測,盡談些京師的人物,本地的風土,把個奉命執法的官吏,當作久別重逢的良朋,特別是他絕口不談公務,使得楊寬在不知不覺中撤了內心的戒備。 酒到半酣,楊寬忽然警覺,「何以內史還未駕到?」他問。 「啊——」丞相作出驚訝的神情,「不是足下提起,我竟忘了。來啊!」 那親信侍從,應聲而至,跪伏待命。 「內史呢?這麼多時候了,怎還不來?」 「回丞相的話,內史午間飲酒大醉,至今未醒。」 「既如此,怎不早來陳告?」丞相放下臉來申斥。 「丞相與賓客酒興正濃,不敢前來攪擾。」 「喔,喔!你下去吧。」丞相似乎諒解了,轉臉對楊寬說道:「事情不巧,只好明天再說了。此刻,索性開懷暢飲吧!」 說著,他舉一舉酒觴,自己先仰頭幹了,砸一砸嘴,頗有陶然自樂之意。 楊寬可真的忍不住要說話了:「丞相,我此來是為了 「不,不,不!」丞相亂搖著手,大聲阻止,「今夕不談公務,而且也不爭在一夜。足下儘管寬飲,我叫人去準備行館,等會把這一囊文書也帶了回去。明日一早,我叫內史到行館去請教,凡有所命,必當協力;」 隨便楊寬是怎樣的乖覺機警,再也想不到,就此片刻之間,陽虛的丞相和內史,已經取得默契。丞相召內史是一度緩衝,內史託辭不至,又是一度緩衝。他只當丞相是個庸懦無用的大老,卻是忠厚好客的長者,因而降尊纖貴,盛情款待。 在這樣的想法之下,楊寬不復再以公務系懷。誠如丞相的話,即令緊要,也不爭在這一夜。而況,把丞相敷衍好了,辦起事來要方便得多。倘或不識抬舉,惹得丞相心中不快,可能有意留難,反而橫生枝節。照這樣說來,此刻的飲啖,其實也是公務。 於是,他更無顧慮了。觴到酒幹,興致甚豪,把一路撲面的風塵,積壓在肩頭的勞累,用陽虛的美酒,好好地洗一洗塵。 丞相看在眼里,聲色不動,只是託辭年邁,不勝酒力,勸客極其殷勤,自己卻淺嘗一嘗,就把酒觴放下了。 楊寬終於酩酊大醉,連他的那幾名屬吏,也一個個喝得臉上通紅,都叫丞相派了人把他們送到行館安置——那一囊文書,也是原封不動,留在楊寬的床頭。 當楊寬鼾聲如雷時,丞相和內史卻正在侯府密議,內史早就來了,為了事有蹊蹺,不願跟楊寬見面。對於律法,他比丞相自更為瞭解,一聽說帶了六名屬吏來,那不是抓人,便是就地審理。這是個什麼案子呢?他必須得先打聽一下。 於是,他派了一個得力的獄吏,與正在接受侯府款待的,楊寬的六名部屬去酬酢周旋。那六個人也跟楊寬一樣,守口如瓶。獄吏旁敲側擊,費盡心機,才得到一點口風,多半是為了淳于意的案子。 內史要防備的正是這一案,他把整個情況,作了一番估量,決定暫且不跟楊寬照面,好留下周旋的餘地——同時他也體會到了丞相的心思,因而相信丞相必能默喻他託辭酒醉的用意,把楊寬和他帶來的公事,先擱置一夜,再作計較。 由於丞相親信侍從的能幹,這一番合作,十分圓滿,他們都覺得很得意。但是,真正的難題,並未消除,而且,僅此一夜的工夫—— 「盡此一夜的工夫,一定要想出辦法來!」丞相面色凝重地說,「君侯臨行,再三囑咐,務必要救倉公。你我千萬疏忽不得。」 「是。」內史深深點頭,「好得案子還未揭穿,猶可從長計議,找出一條公私兩全的路來走。」 「這話不錯。倉公要救,可也不能替君侯慧來麻煩。」丞相緊接著又問:「倉公的案子,何以會有如此的變化?這一點先要弄清楚,才談得到其他。」 「那要明天看了文書才知道。以常理而論,像這樣的案子,必定發下來,由我們自己辦。但如有特殊原因,那就很難說了。」 「會有些什麼特殊原因?譬如——」 「譬如奉天子特詔。」 「還有呢?」 「再譬如,另有他案牽涉到倉公,逮赴延尉衙門,併案審理或者對質,亦有可能。總之,必有不便發下來的原因,是我們所想像不到的,反正明天一看就知道了。」 聽內史這說法,丞相不便再問下去,換了一個題目:「研究我們這方面的對策吧!派楊寬就地審理便如何?逮赴延尉衙門又如何?」 「逮赴延尉衙門,自然凶多吉少。派楊寬就地審理,總還有人情可托。」 話猶未完,丞相已大搖其頭,「那姓楊的不好對付。」他說:「別打這個主意,你得想別的辦法。」 內史默然,只在肚子里用功夫。搜索枯腸,把所有的律令,一條條默誦著久久不語。丞相有些不耐煩了,但看到他攢眉苦思的窘態,唯有暗暗歎氣,不忍催促。 忽然,內史興奮地一躍而起,喜孜孜地說道:「有個辦法,既救了倉公,我們也不擔責任。就此刻來說,是唯一可行之道。」 丞相微曬:「說了半天,倒是什麼好辦法呀!」 「是這樣,」內史俯身屈膝,面對面向丞相低聲說道:「透個風聲叫倉公先躲起來再說。」 「行嗎?」丞相不以為然地問。 「行,一定行。『親親得相首匿』。首者,首謀之義,倉公的女兒自己設法藏匿尊親就是發覺了,也不犯罪的。」 照此說來,這個辦法對於淳于意一家,至少不會把情況弄得更壞,那就可以考慮了。 丞相在想,倉公且先躲了起來,楊寬抓不到人,當然會要求協助搜捕,也當然要允許他的要求。但是,允許歸允許,抓不抓是另一回事。在這拖延著的一段日於中,派遣急使到長安報信,陽虛侯便有機會替淳于意設法銷案。估或陽虛侯救不了淳于意,那是命該如此。反正這里已經盡到了力,不負陽虛侯的囑託,更對得起淳于意,不管他將來是「梟首」還是受斷手砍足的「肉刑」,內心都可無絲毫咎歉不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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