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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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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衛媼回到堂屋,只見三姊的雙眼,越發紅腫;鼻子里猶自息率息率,抽噎不斷。衛媼看在眼中,心里疼痛。除了緹縈,她就最喜愛三姊——二十歲的少婦,穿紅著綠,正像一朵春花,開到豔時。但縞衣素服,只怕轉眼間就成了寡駕孤鴿。等喪服滿了,有老父在堂,還可領回家來,另外覓一頭好姻緣。就怕那時主人還在獄中,只得聽憑夫家作主——三姊的舅姑都是貪慳出了名的,為貪聘禮財帛,不知會把她嫁給怎麼樣的一個人?一誤再誤,硬生生誤盡終身,怎麼得了? 由此一念,激出衛媼一份從未有過的倔強,她自己對自己作了一聲冷笑,看著三姊說道:「你莫哭!我倒不相信你真的會那麼命苦!」 「是啊,我也不相信!」二姊附和著說:「事情到了這步田地,急也無用,只好往好的里頭著想了。」 三姊搖搖頭,是對她的話,一點都聽不進去的表示。只轉臉問道:「阿縈呢?」 「在廚下。」衛媼接著又說:「你倒該學學阿縈。她比你小四五歲,卻比你經得起風浪。」 「也虧得她。」二姊又問:「阿媼,你跟阿縈進京的事,怎麼辦呢?」一面說,一面皺著眉看三姊。 「自然還是照常。」衛媼大聲答了這一句,又放緩了聲音說:「家里出了這麼件大事,該當如何?要大家商量。不過,要等你大姊來了再說,她居長,該當她作主。說來說去,我總是外人。」 「什麼外人不外人!」二姊埋怨似的說,「誰當你是外人?一切還不是都要靠你作主!」 「那也得你們大家都相信我才行。」 「誰不相信你來?」 衛媼笑一笑不響。三姊心事重重,更弄不清她們在說些什麼,只怔怔地望著,也無話說。 片刻的沉默以後,二姊有了行動。衛媼冷眼看著,只見她打開行囊取出一個小布包,托在手中,掀開布角,現出雪白的吳棉,衛媼心里就已有數。但何以革囊換做布包了呢?念頭還未轉完,二姐開口說話了。 「阿媼!我把這些東西交了給你,替爹爹到京里打點!」 一面說,她一面把那些珠寶陳列開來讓衛媼過目。翡翠、白玉、雜色寶石,四樣還是四樣,數量則恰恰少了一半。 衛媼斜睨了一眼,想起緹縈告訴她的話,二姊夫婦曾有爭執,頓時明白,是二姊捨不得這些珍物。看來二姊夫倒真是孝順岳父。做女兒的卻是「女心向外——」然而這也不足為奇。姊妹五個,都是衛媼一手擁抱帶領大,誰是什麼脾氣,她都知道。二姊一向精明,私心也比姊妹們都重,如今肯拿出一半來,已是極難得的了。 這樣想著,少不得還要誇獎她幾句。二姊卻反訕訕地不好意思。她只當緹縈未把這件事告訴衛媼,等緹縈一說,衛媼看看數量不符,要問起來卻還不易作答。 但是,心里更難過的,還有個在旁邊的三姊。觸景生情,想想娘家遭了橫禍,做子女的該當盡心盡力,哪怕赴湯蹈火,也要救出老父來,才是為人的道理。舅姑雖然貪慳薄情,不見得肯有什麼資助。但自己丈夫身為子婚,出來替岳父奔走,是理所當然,舅姑雖然再刻薄,也說不出什麼阻止的話來。哪知偏偏就在這時候,得了重病,不僅不能為老父分憂,反替大家帶來了分外的煩惱。于心何安! 「唉!」她實在忍不住恨自己,重重地歎口氣,「像我這樣,偏緊要的時候,還來得手礙腳,倒還不如死掉的好!」 衛媼和二姊,聽見她的話都是一愣,不知她為何有如此沉痛的感慨?然而稍微想一想也就不難明白。於是衛媼使個眼色,二姊便把那些引起三姊感觸的珠寶都收了起來,悄悄塞到衛媼手里。 她們都知道,這時用些泛泛的話來安慰三姊,絲毫無用,而且也沒有這個心情去找些不關痛癢的話來敷衍。所以都沉默著。 這是極其難堪的沉默,都覺得氣悶得似乎要窒息。衛媼特別煩惱。她認為在此時大家都集中了精神,在設法解消那場不測之禍,能出錢的出錢,能出力的出力;自己再有困難、委屈,也該忍在心里,說出來徒亂人意,倒真的是礙手礙腳,十分可惡的行為。 於是衛媼又像對付緹縈不懂事的時候那樣,放下臉來說:「大家都知道你心里不好過,可是誰的心里好過呢?還有一天兩夜的工夫,你爹爹就要起解了,許多事要商量要辦,全副精神都擺在這上面,你別再說些給人心里添煩的話!」說到這里,衛媼自覺話說得太重了,便即換了一副神態,伸出一隻乾枯的手,摸一摸三姊的臉說:「今夜你跟我睡,我有好些話跟你說。」 說也奇怪,三姊讓衛媼這一頓責備,心里反倒比較踏實了。當然,要緊的是最後那一句話,她也跟緹縈一樣,對衛媼的信賴,是從不動搖的,她期待著衛媼一定有什麼辦法,或者什麼看法,可以解除她心頭的焦憂沉重。 於是話題又回到長安之行上面。是二姊提了起來的,「阿媼!」她說,「總得找個人送你跟工妹到長安。不然叫人太不放心了!」 「是啊,我也在想有這麼一個人。可是找誰呢?不是親信的自己人,」衛媼把手里的布包揚了揚:「我還不放心這些東西呢!」 這一說,二姊和三姊都心服衛媼,到底上了年紀的人,看得多,想得深。一個老媼,一個少女,身攜珍物,千里長行,若是找個靠不住的壯漢護送,不定在何時何地,做什麼謀財害命的事來,那太可怕了! 「然則,這一說,長安怕是去不成了?」二姊問說。 「沒有這話。」衛媼又把手里的布包一揚,「有了這些東西,我非帶著緹縈去不可!」 「真的嗎?」門外陡然響起嬌脆的聲音。接著,緹縈出現了,清瘦的臉,居然出現了喜孜孜的顏色,拿一雙炯炯秀目,盯住了衛媼看。 「來!」二姊挪一挪身子,向緹縈說,「坐下來,好好商量一下。」 等她坐定下來,衛媼宣示了她的決心。她說長安之行,如果有個可靠的男子伴送,自然不妨費一番跋涉。但是她也實在懷疑,那樣赤手空拳,到了長安,又能做些什麼?如今有二姊家饋贈的珠寶,情況就不同了,京城里非去不可。靠這些東西在延尉衙門活動,再加上陽虛侯的力量,這案子的結局,大可樂觀。即或不能完全脫罪,至多是「城旦」之類的「一歲刑」——一年的勞役,就吃苦也有限。 看她說得那麼有把握,姊妹三個的心里,都像陰霾濃重的天氣中,忽然看到從雲層里射出一道陽光,頓覺觸目所及,明朗生動,不復再是一片沉沉的死氣了。 但在轉好的心境中,姊妹三人又有等差,三姊不過略減煩憂,二姊還有餘慮,只有緹縈最振作。她當然也知道行旅艱難,此行大非易事、但越是這樣,她越覺得是在為爹爹做事,一片孝心,略可寄託。如果一無作為,整天無事只惦記著獄中的爹爹,那非把人急瘋了不可! 年紀長些、閱歷多,而且比較是站在旁邊來估量情況的二姊,想了又想,覺得有句話,像卡在喉間的一根魚刺,非用力吐出來不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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