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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二姊和三姊都沒有想到這一層,她們一時也想不出什麼東西是父親所需的。反正,一切聽這個最小的妹妹作主,只跟著她做就是了。

  等開開門來,空房寂寂。也不過才關閉了一天,席地器物上,就已蒙上一層薄薄的灰塵,妹妹三人,都在心頭浮起父親的音容笑貌。她們都記得,父親總愛坐在西壁之下,只一進門就能看到他的清瘦而不帶一點塵俗氣的身影,而他總也是聽見門響就會抬頭——父親一向寡言,但視線一定是繚繞在她們左右的;清冷的眼光,看似威嚴,其實隱藏著無限溫暖和關切。天大的事,只一看到他,心就寬了。而此刻的西壁下只餘一方空席,一片淒涼。

  二姊直到此時,才真正像是回到了父親身邊、眼前的姊妹三個,只有她能清清楚楚記得母親去世的情形。母親是因為生緹縈難產,不治身亡的;那時她是八歲,大姊也不過十歲,老三老四,一個六歲,一個四歲,再加上一個剛生下來的緹縈,這麼一群無時不能無人照料的小女娃,虧他有那份耐心來對付!雖說有個得力的衛媼,但炊事、洗滌、灑掃,一天有做不完的雜務。姊妹五個,還是他父代母職帶大的。白天,為人診病也帶在身邊,晚上,總要起來好幾次,看看誰踢開了布衾,怕的受涼得病,特別是老四有夜啼的毛病,一哭就非得父親抱著哄騙,才能安靜。父親的身體,就是這樣虛虧下來的。

  她還記得在臨淄的時候,母親亡故不久,便有人來說媒,勸父親續娶。二十九歲喪妻,沒有理由不續娶,何況有五個女兒,也得有個能幹賢惠的後母來教養。誰知父親怎麼也不肯。表面上是說:「我有五個女兒,最大的只有十歲,最小的還在繈褓,誰嫁我誰吃苦!都望而生畏了,有誰肯嫁我?」其實呢?他思念著母親,又怕五姊妹在後母手下日子不好過,寧願不娶。想到父親一生辛勞,從未過一天安閒的日子,好像活著就是為了病人、為了女兒。病人一個個好了,女兒一個個嫁了,過了半生的寂寞歲月,還有更多的寂寞在後面。而如今竟連過寂寞的日子,都似乎已成奢望!這樣一位完全不顧自己,只為別人的人,竟落得今天這般光景,天道在哪里?

  這樣想著,二姊不由得激動。過多的悲憤,反阻遏了她的眼淚,覺得胸頭的那股怨氣,像要炸裂開來似的,於是重重地推開了窗戶,向幽藍的星空,悄悄地喘氣。

  東風入戶,拂面輕軟,卻又加深了三姊的感觸。她閉一閉眼,不讓眼淚流下來。但閉上了眼,往事呈現得更為清晰,也是在這東廂,也是在這令人易生遐思的春夜,父親苦口勸她,說來提親的那家子弟,俊秀有餘,只是身子單薄,嫁了過去,只怕日子不會如意。

  她不肯聽父親的話,心里讓那個俊美瀟灑的影子,遮得什麼都看不見了。雖不好公然表示,卻是隨便父親說什麼,只報以一個不開口。這樣用沉默來表示的堅持,父親可是沒有辦法了!

  「如你的心願吧!」父親歎息的聲音,此時還響在她耳邊,「但望你將來不會怨我!」

  果然不幸而言中了!要怨誰呢?自然要怨自己,但似乎也要怨父親——人家女兒的婚事,都是父母作主,何以淳于意與眾不同?有媒人上門,總要先問女兒自己的意思,若知「他」身子單薄,堅持不許,哪有今天的苦楚?

  這樣想著究不知要怨誰?三姊模模糊糊,連自己都不分明。唯有付之長歎!

  沉思得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的東廂,那一聲歎息,打斷了二姊在窗前的沉思,也驚醒了對著藥囊發怔的緹縈,彼此你看我,我看她,從對方的臉上,覺了自己剛才在做什麼?什麼也沒有做!

  「我們不是來收拾爹爹的東西麼?」二姊啞然失笑似的說,「那就趕快動手吧!」

  於是,先從手頭撿起,手巾、便面、削簡的小刀和筆硯,集齊了放在一起。再打開箱籠,撿了些單夾衣物,又成一堆。緹縈細心,特為把父親愛好的苦茶葉,也取了一大包來。要帶的東西,這就很不少了,但還有更重要的——藥。藥的品類極多,攜不勝攜,得要挑選一下。

  姊妹幾個都識些藥性,比較起來,又要算三姊精于此道。她打開藥囊,一樣樣檢點,先把不常用和可有可無的拿開,剩下的藥中,再挑用途最廣,以及不可少的撿了出來,常用的多帶,不常用的少帶。這樣歸齊了以後,再將衣服雜物也放了進去,把個藤編的藥囊,塞得扎扎實實。

  剛做完了這些,衛媼回家。一進屋就說:「長行的車子講妥了,一共兩輛,一輛坐人,一輛裝行李,車價也還不貴。」

  「車價貴不貴在其次,」二姊問道:「人靠得住嗎?」

  「父子兩個,是隔鄰龐公的親戚。」

  「那好。」二姊也放心了,「阿媼,你怎的知道龐公有這兩個趕車的親戚?」

  「我知道的事多了!只是不愛多說。」

  二姊為了藏起一半珠寶有心病,疑心她話里有話,有些懊惱,卻不敢再說下去,只好搭訕著對緹縈說道:「明天還有許多事要辦,睡去吧!」

  緹縈還未開口,衛媼搶著又說:「慢慢!我還有話。阿縈,你明天一早就到侯府去一趟,托琴子翁主跟內史說,請內史轉托那姓楊的,准我們跟著官差一路走。」

  「這,這也要先拜託嗎?我們走我們的,何用他們來管?」

  「當然要拜託。」衛媼答道:「我們走我們的路,不錯,他們管不著。可是要跟你爹爹說句話什麼的,他們可管得著,不准你接近,你又待如何?」

  「噢,對!我明天一早就去見翁主。」

  「嗯,還是我送了你去。」衛媼又轉臉對二姊說道:「我明天要送阿縈到侯府,然後還想辦法去看一看你爹爹,只怕到晚才得回來,明天你看家。大姊和老四來了,你把這番情形跟她們說一說。再有件事,你得在家替我們多做些乾糧,好帶著上路。」

  「好!」二姊答應著說,「我的差使容易。」

  「那麼,」三姊問了:「我呢?」

  衛媼是在路上就想好了的,決定不叫三姊做任何事。因為她怕三姊夫的病勢不好,一有不測,凶聞傳來,無論如何得讓三姊回去盡禮成服。但這個想法,此時不便明說,所以只隨口答了句:「你幫著你二姊看家好了。」

  「嗯!」三姊點一點頭又說:「阿媼,你明天去看爹爹,可能帶了我去?」

  「這——」衛媼沉吟著,在想三姊要去看她父親的用意,不外乎兩點,一是談談她丈夫的病情;再就是跟自己的想法一樣,三姊夫危在旦夕,若有信息,隨時要趕回夫家,怕的後天不能送行,明天先見上一面,如果是這個想法,應該替她設法安排。只怕父女一見,傷心不止,三姊也許會哭訴她自己的不幸,那反而替她父親額外增添煩惱,還是不去的好。於是,她含含糊糊答道:「明天再說吧!連我也不一定能見得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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