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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這一天的工作,算是告一段落了。大家都覺得很累,但正因為累,反能忘掉憂愁。二姊首先打個呵欠,招呼緹縈,一起走了。然後衛媼也站起身來,讓三姊拿著燈檯,回到臥室。

  「阿媼你不是說有許多話,要跟我說嗎?」

  「嗯!」衛媼隨口答應了一聲,慢條斯理地鋪開寢具,久久無語。

  這沉默的神氣,使得心膽俱碎的三姊又害怕了,哆嗦著說:「阿媼,你要說的是什麼?莫非——」說著,說著,她的臉色大變,自己嚇自己,竟以為衛媼已經得到什麼關於三姊夫的不幸的消息了。

  衛媼有些不解,不知她何以如此?但她心驚膽顫的神情,是誰都能看得出來的。於是,衛媼趕緊握著她的手說:「別怕,別怕!你別胡思亂想,好好定下心來,想一想將來的事。」

  「將來?什麼將來?」

  三姊真是神智昏鶩了,問出來的話,像個傻子一樣,但卻叫人難以回答。

  「我是說——」衛媼心想,不必再婉轉暗示了,乾脆開門見山地說吧,「我是說,三姊夫病好了便罷,若有三長兩短,你自己該有個王意。」

  三姊把她的話默念了兩遍,才能聽清話中的意思。丈夫真個撒手而去,自己該怎麼辦?這一點她還真沒有想過,自然也無從回答——而且,她也無法去想,她從沒有想過自己會失去丈夫。在她,那如同天崩地訴一樣,根本是件不可能發生的事。

  「有你爹爹在,他自然會替你作主。我在這里,雖說你舅姑面前說不上話,至少還可以幫著你一點兒。等我們跟著你爹爹一走,娘家可說一個人都沒有。那時你那小氣刻薄的翁姑,可是絲毫不會為你著想的。」

  「怎麼叫不為我著想?我不明白。不過——」三姊遲鈍地說,「我也不怕。反正,我也活不下去了。」

  難道要殉夫嗎?衛媼聽了她的話,不由得在心里驚疑,而且也覺得她的想法太拙,守節已嫌多餘,何況殉節?不過這時候沒有工夫跟她談這些道理,而且她也未見得能入耳。倒是用一劑猛藥,打消她心中的痞塊吧!

  於是,衛媼把雙眼一瞪——她的眼睛睜大了就是一雙三角眼,顯得格外嚴厲,「你可別想糊塗心思!」她低聲喝道:「你爹爹花多少心血,把你們帶大了。你就忍心顧自己一撒手,拋下你爹爹不管了?你們姊妹五個,怕就是數你不孝!」

  這成了再一次的提示,讓三姊意識到在丈夫以外還有父親,但也是再一次的為她加上負荷,父親的橫禍和丈夫的病危,雙重的不幸為她帶來了比姊妹們加倍的痛苦,因此她必須咬緊牙關,比姊妹們拿出更多的勇氣和力量來應付眼前的一切。

  從重重束縛的困境中,反而激出她一番深深的覺悟。那就像殺出一條血路得以突圍一樣,另有一種輕快的亢奮,雖還不能免於失敗的悲哀,卻有捲土重來的決心——最要緊的是,她不再是那樣焦急害怕了!

  頃刻之間,心情一變。最使她自己感到奇異的是,一直昏昏沉沉、恍恍惚惚的頭腦,忽然大為清楚了,一個念頭轉到,居然能順著條理想了下去——想到夫家,也想到娘家。有件事想不起來:衛媼是如何安排的?必須得要問一問。

  「阿媼!」她說:「家里一共三人,這一下都上京了,誰看家呢?」

  「有誰?」衛媼苦笑答道:「只好托鄰居。」

  「那不妥。家里總得有人住,空關著,最容易壞房子,而且要有個人坐守,各方面有信息,才好聯絡。」

  「對了!」衛媼矍然而起,「我自以為想得極周到,誰知把這項要緊的一著就忘了。侯府有什麼關照,臨淄也說不定有什麼消息來。若是接不上頭,豈不耽誤大事!」

  病倒是發現了,藥卻還沒有。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但都在想同一件事,得有個自己的親人來看家——外人再信得過,無奈對這件案子的前因後果不甚瞭解,仍是無濟於事的。

  「沒有辦法了,只好硬卡住你二姊,要她搬回來住!」聽衛媼的語氣,顯然地,這是決定了。

  「我呢?」三姊卻有異議,「我可以搬回來住。」

  這讓衛媼覺得她真是異想天開,丟著個病倒了的丈夫不管,回娘家來看守空屋,世上哪有這種事?

  「我細想過了——」

  三姊還有下文,「我們小夫婦準備一起搬來。醫生原就說過,最好順移到城里居住,就醫才方便。三姊夫也嫌家里嘈雜。巴不得換個清靜地方好養病。所以這是一舉兩得的事。」

  經這一解釋,異想天開變得情理皆順了,「可是,」衛媼還有個疑問:「你們堂上二老,會允許嗎?」

  「這我有辦法。」

  在五姊妹中,三姊算是最機警聰明的。衛媼見她有此自信,便不再問了,事情就算這樣定局。當然,如果三姊夫一死,這個打算便完全落空。衛媼心里有數,準備好了第二步辦法,那就是她原先就決定了的,硬卡住二姊回娘家來住。

  到了第二天——是淳于意最要緊的一天,而第一個要緊的人是緹縈。一早就起來打扮好了,等太陽上了牆頭,由衛媼陪著到侯府,逕自來到琴子的住處。嬌慵的翁主,剛剛起身,還未梳洗。時光無多,情況緊迫,緹縈也顧不得應有的規矩了,行禮問安之後,隨即在琴子的妝台邊,把她的要求提了出來。

  「你就跟衛媼兩個人,無人護送你們就敢到長安去了嗎?」琴子訝然地問。

  「這可是沒有辦法的事。只好走著再說。」

  翁主不響,好久才以歉然的聲音說:「照我的意思,最好由府里派人送了你們去。可是,我沒有這個權力。而且昨天內史告訴我,說這件事關礙著爹爹,叫我不要多管。我怕幫不了你什麼忙。」說自,微偏一偏頭,喊道:「來個人!」

  一聲喊,三四個待兒,一齊圍了上來,其中恰恰有個琴子想找的人,她掌管著這個院子里的財物出納。

  「阿采!」琴子問道:「我的月錢還有多少?」

  「上個月的花得差不多了,這個月的還沒有送來。」

  琴子從牙縫里「吱」了一下,皺眉又問:「另外還有什麼錢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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