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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這指責在緹縈是無法反駁的,因為事實確是如此。但是,他應該知道她心里對他的感覺——這只要稍微去想一想,就可以體味得到。而他,居然只看表面文章,那麼心思用得再深,也是白費。這樣一想,緹縈有無限的傷心,但馬上轉念,傷心他也未必知道,純屬多餘。大可付之一笑!

  於是她真個失笑了,伸出手來接過他手里的雞,揚臉問道:「你還有什麼話說?朱公子!」

  朱文不防她有此一著,愣在那里,半晌作聲不得。衛媼看得有趣,忍不住笑出聲來。

  「好了,阿文!你走吧!我們馬上動手。」

  朱文訕訕地覺得好沒意思,放下手里的食物,一言不發,走出亭塾去了。

  那高大的、懶洋洋的、從背後似乎都能看出那悻悻然的神色的背影,猶未完全消失。緹縈卻已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一副冷漠的姿態,精神抖擻地動起手來,就著現成的井臺,宰雞洗菜,手腳十分利落。衛媼看在眼里,喜在心中。真的是懂事而且得力了!原來還想數落她幾句,不該那樣對待朱文。此時另有意會,便暫且不言。

  「衛媼!」緹縈想到了眼前一件大事,「可在何處烹製啊?你得去想辦法。」

  「不要緊!」衛媼自然知道亭旅的情形。她抬眼望一望四周,西北角牆外,炊煙嫋嫋,料定那里便是望山亭的公廚,於是指點著說,「我到那里去找人,你料理好了就來!」

  老年人細心,臥室箱箱中有貴重物品,關乎主人的生死榮辱,非比等閒。她特為繞過去先鎖上了門,然後沿著雨廊,折入後院。果然,沿牆搭著一溜敞篷。內有七八副爐灶,正是望山亭的公廚,恰巧還空下一副。

  衛媼趕緊找著亭卒,賃他的地方,用他的薪炭,還跟他借了餐具,講妥了酬金,隨即討個火種,剛生起興興旺旺的一爐火,緹縈已經尋得來了。

  兩個人一面洗刷切割,一面商量著如何烹調。作料不齊,時間不夠,只好挑簡單實惠的方法去做。衛媼指揮,緹縈下手,動作雖快,無奈火候不足,不能拿出來款客。而朱文卻是不斷地在催了——他不肯開口,也沒有到蓬里來看,只探頭探腦地在角門口望著,望了一遍又一遍。緹縈可有些沉不住氣了。

  「阿媼!行了吧?」說著,她一揭鍋蓋,只見一團團的白汽往上直冒,根本就看不見鍋里是怎麼個樣子。

  「別老揭鍋蓋,越心急越不得熟。」在灶下添薪的衛媼大聲喝阻。

  既然揭開來了,緹縈便索性伸只手指到鍋里,試一試雞煮爛了沒有?原來是看准了的,要是撳那只浮露在湯麵以外的雞腿,不知怎麼,手指竟伸到了滾湯里。一痛一驚,趕緊縮手。另一隻手上的鍋蓋往下一掉,帶油的滾湯四濺,手背上頓時燙起了泡。

  衛媼聽得聲響有異,隨即問道:「阿縈怎麼了?」

  痛得眼淚都快掉了出來的緹縈,心里在想,這要一張揚,衛媼一定先忙著檢視傷勢,查問原由,豈不又耽誤朱文的工夫?所以咬一咬牙,裝得沒事人似道:「鍋蓋從手里滑掉了。」說著,又伸出手去把鍋蓋重新蓋嚴。

  衛媼不響,算是掩飾過去了。但緹縈的兩隻手卻火辣辣地,一陣一陣地疼。疼她不怕,只怕不能做事,心里不免著急。這些蟲咬火燙,如何處理,她自然懂得。想到父親藥囊有種幹草藥,只要嚼爛了,敷在傷處,立刻可以消腫止痛,不如悄悄去取了來用。

  這樣想停當了,她自然不必跟衛媼明說,只含含糊糊道一聲:「我去去就來。」隨即一溜出了角門,直奔臥室。

  到那里一看,她愣住了。房門鎖著!

  如果要回去向衛媼討了鑰匙再來,不但會揭破底蘊,而且也耽誤時光。好好一個主意,算是白費了。

  怏怏的緹縈,剛轉過身來,驀地一驚!想不到朱文正在她身後。事出意外,便不暇去細想應付的態度和語言,直覺地大發嬌嗔。

  「鬼鬼祟祟地,嚇人一大跳!」一面說,一面又報以白眼。

  朱文沒有理她,眼光專注在她的手上,等緹縈發覺,想要縮回卻已不及,一把讓他捉住了。

  自從開年到了及笄的年齡,自覺已非童稚以後,緹縈對男女禮防,便時刻在意,而對朱文——尤其是這天午前從聽到姊姊們議論的那一刻開始,更特有警惕。並且那雙燙傷了的手,既紅且腫,累累然的水泡,已失柔荑之美,她也不願讓他見到。所以此時又羞又急,使勁地想從朱文掌中,掙脫她自己的手。

  「別動!」朱文不耐了,低喝一聲,反把她的手拉緊了些,「讓我看!」

  看就看吧!緹縈在心里說,看完了你不替我想辦法消腫止痛,我再罵你!

  「怎麼燙的?」

  「你看不出來嗎?」

  「當然看得出來,」朱文答道:「帶油的滾湯潑在手上了。」

  「既然知道,還問?」緹縈微微把眼一瞪:「廢話!」

  他被她罵得啞口無言。那是他為人治病弄成的習慣,照例要問一句病是怎麼起的——明知也要故問。從無一個病家不願回答,他自己也從未發覺這是句廢話。可是,現在他知道了。人苦不自知,有人肯說老實話,獲益不淺,該當感謝。

  轉念到此,他脫口說道:「多謝,多謝!」

  緹縈怎知道他曲曲折折的心思?愣了一會,始終不明白他因何道謝?於是皺眉說道:「顛三倒四,瘋言瘋語!我看你是大變了。」

  朱文自己想想也好笑。但也無法解釋,也無從解釋,只是翻來翻去看她的手。緹縈忽然醒悟,趁他不防,猛然把手一抽,掉頭就走。

  「喂,喂!」朱文追了上去,「我還沒有替你敷藥,你怎麼就走了?」

  「謝謝!不用你費心了。」緹縈站住了腳,逼視著他答道,「你哪里是打算替我治傷?你只是想……」她頓了一下,大聲指責:「你不懷好心!」

  這實在冤枉了朱文,而且萬想不到她有此誤會,一時張口結舌,無法辯白。

  「哼!你說替我敷藥,就又是一句謊話。你的藥呢?」

  虧得她有此一問,讓他有了一個洗刷的機會,「你看!」他從懷中掏瓶,「這不是!我們在外面東奔西走,這些常用的藥,總是經常帶著的。」

  緹縈不答,終於,徐徐地把手伸了給他。

  「且莫忙!得要先找塊乾淨的絹,敷了藥好包紮。」

  緹縈猛然想起,急急問道:「這一來,不能沾水,不能做事怎麼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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