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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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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文一面喃喃地自語著,一面雙腳一甩,「撲托」把一雙革履摔在門外,走進門來,朝地上一躺,雙手枕在腦後,眼睛隨即閉上,是倦極了的神氣。 好不容易熬到此刻,所等到的人是這副神情,緹縈深為不滿,卻又無可奈何,唯有按捺滿懷的怨怒,暗暗歎口氣,靜觀究竟。 好半晌朱文毫無動靜。再這樣下去,他非睡熟了不可,於是緹縈覺得不能不開口了,「喂,喂!」她推一推他的手、臂,「你到底怎麼了?」 「只想睡!」朱文含含糊糊地答說。 「你不能睡在這里!」 「誰說的?」 「什麼誰說的!起來,起來!」 「別鬧!讓我好好睡一會。」 看他這憊賴的樣子,似乎今夜真的要睡在這里了!緹縈大為著急,便出之以非常的手段,取塊手巾在水中浸濕了,臨空一絞,濺得朱文滿臉淋漓的水漬。 朱文微微一驚,拿手抹著臉,一仰身坐了起來,睜眼罵道:「你講理不講理?我就稍微睡一下都不行嗎?」 「不行。」緹縈得意地笑了,同時把手巾拋了給他。 朱文不作聲,把張臉蒙在冷手巾里面,清涼的快感,終於緩和了他的酒意和睡意,嘻嘻地笑道:「這下好多了,可以不睡了!」 於是她在他對面坐了下來,問道:「明天什麼時候動身?」 「看天氣再說。如果雨太大,就再住一天,若是天晴,也得日出以後再走。」 「那好,阿媼就惦念著這個。」緹縈忽有疑問:「怎的官差如此從容?倒像遊學訪友似的,隨處流浪?」 「這你就不懂了!」 他下面的一句話還未說出口,緹縈已忍不住反擊:「開口『你不懂』,閉口『你不懂』!倘若你覺得我不配跟你說話,你就老實說好了,我看你啊,幾個月不見,真是變了!」 朱文受了這一頓搶白,唯有發愣。愣了半天,輕輕說道:「我覺得你也變了!變得脾氣好大。」 「都是叫你惹起來的。」緹縈緊接著又說:「譬如那晚上說了來不來,怕你是行犯禁,又是跳牆越戶,叫官吏抓了你去當竊盜辦,害得我哭了一夜。你自己說,該罵不該罵?」 「哭了一夜?」朱文把眼睜得極大,一臉驚喜交集的神情。 從他的眼神中,緹縈意識到自己在無意中洩漏了一個秘密——對於朱文的那一份異於尋常的關切,她不僅是在衛媼、父親和姊姊面前,一直很謹慎地把這份關切深藏不露,就是對她自己,她也不願去多想這個埋在心底的秘密。但若想到,每每癡迷,而結果卻總是自己為自己找出許多理由,否認對於朱文有什麼特殊的情感存在。有時她也會很冷靜地想到,這樣的否認,無非自己騙自己。然而她又覺得不能不如此自騙,否則何以堅持終身不嫁,侍奉父親的志願?何以實現對父親所作的「不理朱文」的諾言?又何以排遣戀念遠人的愁懷? 於今「不理朱文」這個諾言是破碎了。但這個她責任不再,禍起不測,正要仰賴朱文照料,為了父親的官司,她不能不跟他打交道,這一點她問心無愧,而且深信必能過得父親的諒解。但逾此分際,就不能原諒自己了。 這一刻她的神智湛明。情思昏管整整一天,到此刻才算徹頭徹尾想明白。只是白想了,心也碎了! 「緹縈!」朱文顯出一種極少有的激動,「你怎不說話,不回答我?我若是知道那晚上你會這樣,我一定……」 「不必再提了!」她對自己狠下心來,打斷了他的話:「事情都已過去。我們只談以後,談爹爹的事。明天能讓我去看爹爹嗎?」 極容易回答的一句話,朱文卻半晌無語,臉上的那種莫名的興奮、感動和喜悅,慢慢地變了,變成疑慮、失望和傷心,那顧盼之間神采飛揚的一雙眸子,看來也呆滯無光了。 這些落在緹縈眼里,暗暗心驚。她沒有想到看來健壯得似乎可以上山打虎、下海擒蚊的朱文,竟會出現這等軟弱可憐的神情;更沒有想到自己只略示無情,立刻就可以叫他喪魂落魄如此!這是令人難信的,但確確實實的證據擺在眼前,卻又非信不可。這樣反復轉著念頭,一層逼進一層,不知是感激是傷心,是驕傲還是憐惜?一時心潮激蕩,幾乎無法維持表面的平靜了。 而就在這些電光石火般閃現的雜亂意念中,有一個總算讓她抓住了——此行為的是什麼?為的是救父。父親尚在待罪,生死禍福,渺茫無憑,而自己卻把大部分心思,放在私情上,豈不可慚而恥! 就這一念間,如酷熱盛夏中當頭落下的一陣暴雨,雖可驚,卻可喜;把她所有的煩躁彷徨,一掃而空,知道如何來應付眼前的局面了。 「阿文!」她平靜地問道:「我問你,你這趟回來,到底來幹什麼?」 「這還用問嗎?而且我也早就告訴過你了。」 「是的,我記得。你是為了爹爹來的,是不是?」 「不完全是。為了師父,也為了——」朱文抬眼凝視著她說,「你知道的。」 「我知道。」緹縈不自覺把頭低了下去,但馬上又抬了起來,用很沉著的聲音說:「我知道你也是來踐半年之約。可是在眼前,你、我,都是為了爹爹。若非如此,我們不會在此望山亭,深夜相見。可是這話?」 朱文不能不承認她的話對,點點頭答了聲:「嗯!」 「既如此,我們該把爹爹的一切,放在前面。」緹縈說到這里停住,坐直身子,靜靜地看著朱文。 顯然,這是在等他表示意見。她這番迂回曲折而表達出來的道理,不能說對朱文沒有作用,至少,想到師父的大事,便能暫且忘卻緹縈的無情。而且,他到底是個性格豁達而有自信的人,所以頹喪不過一時;但也不會馬上恢復開朗的心境,只緊閉著嘴,微皺了眉,用心地思索著。 他在思索一個疑團,何以緹縈會有些冷漠礙近乎絕情的表示?半年不見,她確是變了,但一直到日落上燈分手的那一刻,他還是深有信心,不管緹縈如何地變,都是能夠瞭解,並且容易對付的。而此刻卻變得不可捉摸了!如說她早已把他置諸腦後,就不該有今天重逢以後的那些怨忽,更不會有剛才無意透露的一番刻骨深情;既有此刻骨銘心、難以忘懷的往事,則長夜孤燈,正好細訴,何以又忽然視如雲煙,等閒拋卻?一俄頃間,變得前後像兩個人似的,這太難瞭解了! 也許,朱文忽然想,她是有意如此!一則是試探,再則是報復——半年的音信全無,不知害她長夜無眠,偷彈了多少熱淚?只看她今天一天,不知悻悻然鬧了多少彆扭,就可想知她的怨氣蓄積,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 朱文自覺料中了緹縈的心事,便大為坦然了。不過他不敢說破,更不敢有什麼「識破底蘊」的得意神情,現於形色。只吸了口氣,慢吞吞地說:「我跟那些獄吏暗示過了,你的希望大概可以辦到。明天如果下大雨不走,我午前就陪了你去看師父。不過——」 「怎的不說下去?」 「我見過師父了,他老人家卻想跟阿媼見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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