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緹縈 | 上頁 下頁
七五


  這是妙花初放的風情。緹縈不再是那青澀瘦小的蓓蕾了!朱文想到衛媼的暗示和警告,頓生無限的還想,但也有些慚愧,覺得自己這樣與緹縈大聲爭辯,不僅顯得粗魯而且也是幼稚可笑的。

  這一轉念,他那副什麼都不在乎的勁兒,便又發作。倚著窗臺,毫無忌憚地盯著緹縈看。這一看,可又把緹縈看得怦怦心跳,不知是羞是惱?

  冷眼偷覷的衛媼,心里充滿了矛盾,一方面想看看朱文究竟對緹縈是如何愛慕?一方面又覺得他這樣子未免過於放肆。到後來實在有些忍不住了,決定把他攆走。

  「你老在這里耗著幹什麼?去!去幹你的正經事。」

  「現在只有一件正經事。」朱文笑嘻嘻地答道:「等你們一起進午食好趕路。」

  「不用你等。我們不餓。」

  「那我就一個人吃了。」

  「你早就該去了。走吧!」

  「咦!」朱文做個鬼臉,「阿媼,我不知什麼地方又惹你老人家生氣了?好,好,我走!」說著,見機而作,慢慢倒退著走了。

  等他一走,緹縈高興地笑道:「阿媼,罵得他好!」

  「我也不是罵他。」在緹縈面前,衛媼不肯承認她對朱文有何不滿,「阿文也沒有什麼可罵的。」

  「還說沒有?」緹縈嘴一撇:「那副樣子,簡直像無賴。」

  「如果真是像無賴的樣子,你該好好勸他,別跟他吵!」

  「誰跟他吵了?」緹縈心里越發不服,而且有些多心,「他好也罷,壞也罷,與我何干?我何必跟他吵?」

  「話不是這麼說!你們從小一起長大……」

  緹縈搶著打斷了她的話:「那是『從小』,現在都不小了!」

  「喔,」衛媼故意以玩笑的口吻,「我倒差點忘記了,你今年十五,已經長大成人。長大倒是長大了,只不過挽個髻,還要別人幫忙!」

  緹縈稚氣地笑了。那份劍拔弩張的神情,隨之解消。

  於是衛媼又平靜地說:

  「不管怎樣,阿文現在是來共患難。你須記得這一點。」

  「這一點我當然記得。不過——」

  不過什麼?衛媼無從想像。只靜靜地等她說下去。

  緹縈依然沉默。她在無意中觸及了一個早就存在著的難題,朱文雖說是為報師恩,來共患難。但他的這番情意,在她應該報答。陽虛侯倘能救得老父,她曾表示過,願作琴子翁主的侍婢而報。對朱文可又如何報答?

  「怎麼不作聲?」衛媼催問著。

  她不願透露心事,也因為這番隱微曲折的心事,一時也無法說得清楚,只搖搖頭說:「我心里煩得很!」

  衛媼微感詫異。何事心煩?她得好好去想一想她的話外之話。

  這原非什麼急要之事。暫時丟開亦無不可。但從那一刻起,一直等草草果腹,上車續行,緹縈總是悶悶不樂,這使得衛媼不免憂慮。當然,其中的因由、她是看得出來的,不外乎為了朱文,只不知其祥而已。她深知小兒女的心事,朦朧微妙,難以言傳,更摸不透緹縈的脾氣,此時問她,必不肯明言,而到了她自己真的想不通,必須求助於她時,自會細訴。但話雖如此,衛媼卻不能沉著等待,緹縈的不樂,帶給她一種芒刺在背的感覺,非把它去掉不可。

  於是她指點山川道路,想出許多往事遺聞來說。倘是平日的旅途,這正是緹縈求之不得的,而這時卻只是「嗯、嗯」,「啊、啊」地敷衍著。衛媼說些什麼,幾乎隻字未曾入耳。

  幸好,二十里的路程,終於快走到了!遠遠看見亭樓的華表,緹縈不覺精神一振,她那眼中悒鬱呆滯的神色,隨即消失了。

  衛媼這時才感到心情輕鬆了些,欠伸著身子捶了捶坐累了的腰,然後大聲喊道:「阿文,阿文!」

  朱文行在前面。車走如雷,蹄聲雜遝,淹沒了衛媼的聲音。喊了幾聲,毫無反應,緹縈看不過去,放開她那條清脆的嗓子,幫著喊道:「阿文!」

  聽一聲,朱文便回馬過來了。

  「你看!」衛媼笑道:「你一喊他就聽見了。」

  明明是玩笑,緹縈故意把它當作一句正經話看,這樣答道:「你上了年紀,中氣不足。」

  衛媼知趣,不再多說。等朱文勒馬車前,她探車吩咐:「你先走一步,去看看官差到了沒有?宿處也得安排——找那公廚旁邊的屋子!」

  「官差自然到了,宿處我也托艾全代為安排了,可不知道是在何處?倘或公廚旁邊無空屋呢?」

  「那就挑嚴密些的地方。」

  「知道了。」朱文看了緹縈一眼,一帶韁繩,腳跟微叩馬腹,疾馳而去。

  衛媼覺得指揮如意,十分痛快,忍不住又要誇獎朱文,「凡事說來容易做來難!」她說,「當初你三姊夫不能伴我們上京。咬一咬牙,不求人助。如果今天真的只你我兩人,只怕寸步難行!」

  「你別說了!」緹縈煩躁地答道:「一路來,有阿文有許許多多好處。可不知受了他的好處,將來拿什麼還他?」

  衛媼恍然大悟,原來她的心事在此!聽她的話說得極深刻,不可造次回答。於是含蓄地點點頭,心里在想,緹縈不過才經歷了兩天的世路,人情練達,已非昔比,說來實在是件可喜之事。

  為了存著這個念頭,衛媼便有意要試一試她,到了亭塾下車,只管自己站在一旁,倒要看她如何指揮料理?

  一路上下,都是衛媼作主領頭,此時不發一言。緹縈不免奇怪,而且有些手足無措。再看衛媼含笑而立,不知其意何居?便即問道:「阿媼,行李卸在何處?」

  「任憑你作主!」衛媼的語氣中,帶著些推託的意味。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