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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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緹縈好生不悅,覺得她無緣無故出以袖手不管的態度,是有意作難。但轉念一想。大有領悟,正以凡事必須求人,才不能不受朱文的好處,帶來了無法圖報的難題。如果事事可以自己照料,瀟瀟灑灑,毫無牽惹,又何致有此刻輾轉思量,一無善策的苦悶? 體會到了這一層,緹縈雄心陡起,勇氣大增。望一望院落中正在卸載輜重行李的車輛,立刻也懂得了自己的做法。於是挺一挺胸,揚一揚眉,面對著那兩名卸者——就這一副準備發話的姿態,便已引起了禦者的注意,肅然凝視,是待命行動的表示。 「嗨!」她學著男人的粗嗓音一喊,「駛車入院,卸行李。」 說完,她領頭先走,希望遇見朱文,問明瞭留宿的屋子,好安頓行李。因此,一面走,一面用目光搜索。朱文未曾看見,卻看見無數好奇的視線,紛紛投來。緹縈知道,必是自己的神態,與一般婦女的柔順謹飭,大有相悖之處,才會引得大家如此注目。這些出自各人心中的疑問的眼光,自然令人難堪,但緹縈想到這就是考驗,只要稍有畏縮,自己的銳氣馬上消折。這依賴他人的心,就再也拋不掉了! 於是,她告訴自己:沉著第一!懷著這一份自我警惕,她走到院中站定,徐徐環顧。說也奇怪,視線掃過,消滅了許多好奇的眼光,有的難為情地轉臉他顧;有的想起了自己手中的工作;有的不敢正面平視,只好偷覷。緹縈心里十分得意,並且又得了一個領悟,世間事,唯其畏懼才覺得難,只有硬起頭皮往前闖是最好的辦法。 但是,車子已經進院,行李卻不知卸向何處?這不是硬闖的事,想一想只有叫卸者自便了。 「你們卸了轅,去蹓馬餵料吧!行李讓它放在車上再說。」 「天快下雨了!」衛媼不知何時走到了她身邊。望著日色驟收,烏雲已起的天空說:「行李要快卸下來才好。」 緹縈覺得她是在說風涼話。冷冷問道:「卸在何處?」 「自然是卸在屋子里。」衛媼慢條斯理地指著廊下一個正在清理一圈繩索的老者說道:「那位大概是亭卒,你去問問他,阿文替我們訂下的宿處在哪里?」 到底是上了年紀的人老練,緹縈不能不服氣了,馴順地答應著剛要轉身,衛媼又把她喊住。 「慢著!」她問:「你知道稱他什麼?」 「他不是亭卒嗎?」緹縈想一想,問道:「可能稱他亭長?」 「一點不錯!你該稱他亭長。記住,與人打交道,態度要謙和,說話要客氣,恭維人總是不錯的。」 果然,緹縈領了教,這場交道打得極順利。不但問清楚了地方,而且亭卒還親自領著她去看明白,是一座很嚴密的小院落,離公廚也不遠。 於是緹縈喜孜孜地走了來,把經過情形告訴衛媼,指點了院落的地位,接著又說:「阿媼,行李有我照管,你去備辦食物。天要變了,快去快回!」 儼然是當家人的口吻,衛媼似乎有啼笑皆非之感;其實她心里是高興的,笑著罵道:「小鬼頭,你也指揮起我來了!」 這一下,緹縈才發覺自己的語氣,十分欠妥。內心愧歉,異常不安——但這份歉意,說出來更不得體,所以索性裝出理直氣壯的樣子來反問:「你不是說『任憑我作主』嗎?」 衛媼語塞,但更感安慰,覺得自己的做法是對的,這一兩個月來,遇事鼓勵教導,希望緹縈能夠自立,現在總算有了確實的經驗了。 正在這樣一路走一路想,突然有人從後面拉住了她的手臂。猝然而發,回頭一看,卻是緹縈。 「阿媼,別忘了,替爹爹準備些吃食,回頭你我一起去看他。」 「嗯,」衛媼想了想,終於忍不住要提醒她:「你莫想得太如意!那六個獄吏之中,倒有五個是阿文說不上話的。你等他慢慢套上了交情再說。」 「不!」緹縈執拗而自信地,「我今天一定要去看爹爹。阿文昨天答應了我的。倘或他辦不到,我自己跟獄吏去說。」 遇事不可畏難,但亦不可看得太容易。衛媼覺得她過分了。但此時不宜掃她的興,所以唯唯地應著,帶些敷衍的神氣,表示她有些話保留著未說。 就這時,朱文匆匆趕來,一見她們,先解釋來遲了的原因:「孔石風派人來跟我有話談。」 然後又向衛媼笑道:「那一計,就在今晚見效!」 緹縈不知他們葫蘆里賣的什麼藥?然而也不願問。她決定從此以後,一切要憑自己看、自己做,非必要時少麻煩別人。 「宿處找妥了,是個很好的地方……」 「早已知道。」衛媼指著緹縈說,「是她去打聽出來的。」 朱文點點頭,不再費詞。一眼瞥見滿載的車輛,走去一聲吆喝,把禦者找了來,動手搬卸行李。衛媼自去備辦食物。剩下緹縈反因諸事無可插手而感到茫然了。 「緹縈!」是朱文在喊,「你回來看屋子,我要走了!」 走回去一看,朱文正在打開藥囊,細細地翻檢著。這不能不問一聲,「你在找什麼?」 「我看一看師父要用的藥,可曾帶來?」 「怎麼?」緹縈驚問:「爹爹病了嗎?」 「不是,不是!你別誤會。」朱文詭秘地一笑,「後半夜師父要出診。」 這是什麼花樣?緹縈想問,又怕他再回一句:「你不懂!」豈非又是自討沒趣?所以欲言又止,變成自己跟自己賭氣。 等檢點完畢,朱文無意中抬頭一看,才發覺她的神色,不同尋常,心里尋思,這兩天她喜怒難測,跟她說話要小心些。 再想一想,恍然大悟,如說她有不快,必是因為自己所定的「計策」瞞了她的緣故。其實就跟她說了也無所謂,只怕輾轉到師父耳朵里,足以壞大事——而此刻正要帶她去見師父,這一點需得先跟她仔細說明。 於是他把藥囊收好,放在一邊。正一正顏色,盡收嬉笑之態,平視著緹縈說道:「你從未涉過江湖,不知道人情的險惡。對付壞人,另有一套辦法,師父跟你必都不認為然,但實際上非此不可。這些,你問阿媼,就可以知道我說得對不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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