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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我倒不大相信,想來是你玩了什麼花樣!」淳于意停了一下又說,「本來我此刻是待罪之身,什麼話也不該說

  「師父!」朱文痛苦地打斷他的話,「老人家何苦到今天還這樣說?」

  「怎麼?我說錯了嗎?」

  說是未見得說錯,只是有些見外,這連緹縈都在詞氣之中覺察到了,可是她不想幫朱文說話。不是不肯,是不能!她知道父親的脾氣,必須記著避嫌疑。

  「我哪敢說師父的話錯了?不過,師父最好只朝前看,別往後想。」

  「哦,朝前看!」淳于意把頭低下來,輕聲說道:「我不敢朝前看!」

  這表示淳于意不但自覺官司毫無把握,而且已經絕望。如此頑強不屈的一個人,說出這等洩氣的話來,真是「哀莫大於心死」,叫親人聽了好不傷心!但緹縈卻不敢有何表示,怕因為自己掉淚,更引起老父的傷感。在朱文聽來,又是一種感想,他表面放蕩隨便,其實倒是個極務實際的人。一路行來,第一步是先要把師父安頓好,求得個路途平安——這不僅是為了師父,也是為了下一步的計劃。

  於是,他湊到淳于意面前,低聲問道:「師父你老人家看,如何才能把這場官司打贏了?」

  淳于意一愣,搖搖頭說:「除非廷尉衙門不畏王府的勢力,秉公審問,不過這多半是辦不到的事!」

  「師父!你莫罵我狂妄,我看沒有什麼辦不到的事。譬如——」朱文停了一下,很含蓄地說:「你老人家起解那一天,也決沒有想到會有今天這個樣子,是不是呢?」

  淳于意還沒開口,緹縈先就撫掌稱善,「是啊!」她極興奮地說,「爹爹,不過三四天的工夫,變化好大噢!這全靠——」她笑笑不說下去了。看一看朱文,不好意思的抿緊了嘴。

  淳于意不響,心里有種說不出是喜是憂的滋味?不過朱文和緹縈的話,卻都打入他心坎了。朱文稍加思索,接著又開口說道:

  「師父,事在人為,第一要緊的是,你老人家要看得開……」

  「我倒沒有看不開!」淳于意搶著說了這一句,卻又有些遲疑,不過終於還是說了出來:「放不下心的就是你,但望你從此改邪歸正,努力上進,如果這一路到京師,承官差善待,和你能常常見面,我也還有東西傳授你!」

  一聽這話,朱文馬上磕了個頭說:「我先謝謝師父,等從長安回到陽虛,多的是工夫,眼前請師父莫想到這些。」說著轉臉問緹縈:「可曾把師父的筆墨帶來?」

  「帶了的,在藥囊里,只是沒有簡冊。」

  「這不要緊!」朱文問淳于意又說,「我要請師父寫封信。」

  「寫給誰?」

  「陽虛侯。」

  「這——」淳于意微感愕然:「這是為了什麼?」

  「為了申冤。」朱文從容答道:「我帶著師父的書信,先趕進京去——只怕師父到京,陽虛侯恰好回國,交臂錯失,耽誤了大事。」

  淳于意久忘了這條路子。甚至一開始就未曾存著倚賴陽虛侯的心,所以此時朱文突然提起,頗有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覺。同樣地緹縈也覺得事出突兀,朱文如有計劃,何以未見提起?因而也怔怔地望著他,好久說不出話來。

  朱文懂得她的意思,卻無暇為她作解釋。此時他頂要緊的一件事,是說服師父寫信。

  轉念一想,自己千言萬語,不如緹縈一聲嬌呼,所以話到口邊,又複咽住,只頻頻向她投以眼色。

  緹縈自然能夠體會,但不敢冒失進言,而且覺得最好在輕快的情緒下,談笑之中取得父親的首肯,才是順乎自然的好辦法。因此,她除了還報朱文以眼色,暗示默契以外,隨即打開了藥囊,把父親的動用雜物單夾衣服,一樣樣取了出來,手中檢點,口中交代,不住地:「爹爹,這是你的苦茶!爹削牘簡的刀放在這里,」只見她全神貫注,把這些瑣碎細務,看得竟似世間無與倫比的大事。

  她那樣親熱地每喊一聲「爹」,淳于意心頭便湧起一陣異常甘美的滋味,這幾天來的縲絏之辱、孤獨之苦,前途之憂,一起都丟到九霄雲外。

  最後,她把食物拿了出來,一大塊燒羊肉,一盒焙乾牛肉脯,一瓶缶用蔓菁和白菜制的菹物,一瓶可以調味、可以佐膳的幹蝦醬,另外用乾淨蕉葉,包著一大疊胡餅。

  聞到這些食物的香味,淳于意已覺腹饑,出於緹縈的安排,更有大嚼一飽的意願,於是欣然笑道:「今天我可要好好享用一番了。咦?」淳于意用食指蘸了些醬,吮了吮,驚喜地說:「緹縈,你的烹調功夫,這麼好了!」

  「都是阿媼調製的。」緹縈笑道,「我一直都沒有動手。」

  「為什麼呢?」

  「我交了一個新朋友,談得把時候都忘了。」

  「是誰啊!」

  緹縈直望著朱文笑。朱文不願讓師父知道有周森這麼個人,更不敢讓師父知道有贈伎這回事,但又不便開口阻止緹縈,只好不斷咳嗽,作為警告。

  稍稍捉弄了朱文一番,緹縈終於隨便找了句話支吾過去,接著便說:「爹,你就吃吧,時候也不早了。」

  「對了,你們陪著我一起吃吧!喔,該送些給差官。」

  這是人情禮貌,又是父親的吩咐,緹縈雖略有些捨不得,卻不敢違拗,割了一塊肉,拿些胡餅,讓朱文拿了去送與值班的艾全。

  不多一會,朱文笑嘻嘻地回來了,手里拿著個扁腹皮壺,後面隨著一個亭卒,用託盤送來了一盤淳于意該得的晚食,等安排停當,朱文把皮壺搖一搖說道:「師父,還有酒!」

  淳于意奇怪地問:「哪來的?這里也能喝嗎?」

  「是艾公回敬的,自然能喝。」說著,他把皮壺遞了過去。

  淳于意平日在家飲酒,也不過偶一為之,此時卻覺有大浮一白的興致。拔開塞子,往嘴灌了一口,咂一咂唇舌,取塊紅燒肉放入口中,忽然兩行眼淚,籟籟地掉了下來。

  不但是緹縈,連朱文都大吃一驚!「怎的,怎的?」一個喊:「師父」,一個喊「爹」,都是滿臉惶恐地望著他。

  淳于意舉袖抹掉眼淚,把雙眼眨了一下,略帶有些微不自然的笑容說道:「沒事,沒事!我不過想到今日,居然還能如此舒服地吃一頓飯,高興得有些感觸!」

  這一說,朱文透了口氣,緹縈卻又不免傷心,但自然要強忍著,並且用埋怨的口吻說她父親:「爹也是!無緣無故嚇人一跳。」

  好久未見嬌女如此噴怨了,淳于意不免有所感慨,但再不肯輕發,只是一面健啖快飲,一面細問緹縈的生活。朱文為了湊師父的興,特意取了苦茶,走出門去——自然是去找地方煎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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