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緹縈 | 上頁 下頁 |
| 八七 |
|
|
|
屋里只剩下父女兩人,是說體己話的好機會。淳于意隔絕家人,心中念念不忘的一件事,就是朱文這一次重投師門,與緹縈見面以後,彼此是何態度?他一直想與衛媼先見一次面,就是為了要暗解這個疑團。如今衛媼不曾來見,卻先見著愛女,也不妨就探探她的口氣! 打定了主意,開始考慮了一下措詞。覺得時地皆異,見面的機會又難得,既不能像在家里那樣從容婉轉,就只好率直些了。 於是,他收斂笑容,換了副鄭重而關切的臉色,緹縈對她父親的一切,是無時不在注意著的,一看這樣子,知道有要緊話說,也就先端然正坐,凝神等待。 「緹縈!你須記得,現在是患難之中,見面不易。我有些要緊話問你,你得老老實實,明明白白告訴我。」 她不知道父親要問些什麼?只能先點一點頭,表示領會。 「你可知道阿文,究竟在外面幹些什麼?」 這第一句話就難回答。她不忍跟父親說假話,但也不能不替朱文說好話,而且事實上她也不大瞭解朱文的情況,想了一想只好這樣說:「他說要做買賣,賺大錢,到底不知如何。不過,我想,他一定沒有做壞事。」 就這一句話,淳于意已經明白了緹縈對朱文的態度,再回想一下剛才他們目視眉語的情形,越發瞭解。看來當初緹縈對自己發誓,說不再理朱文的話,怕的早就忘掉了。 剛想到這里,淳于意立刻自責。有這樣一個想法,便是對愛女的不公平的苛責。不要說他們從小積養下來的感情,只朱文不負師門,千里赴難這一點來說,孝順的緹縈,自有一片感激之心,然則盡忘前嫌,是必然而且自然的事,又有何可以非議的呢? 他這樣一個人在轉念頭,恰好給了已起戒心的緹縈,一個思量準備的時間。問什麼,該怎麼回答,很快地也都想好了。 果然,父親所問的話,在女兒的意料之中:「緹縈,你老實說,在你心里,對阿文到底是怎麼個想法?」 「為了爹爹,自然是感激他。不過,我想,他也是應該的。」 回答得不著邊際,淳于意不兔失望,所以緊接著又說:「你別管我,說你自己對阿文的想法。」 「我也像爹爹一樣,只望他好好上進,堂堂做人!」 淳于意心里焦躁,而且也深為訝異,緹縈是什麼時候學會的,這些冠冕堂皇而不著邊際的詞令?這是專門敷衍公事官員的「官腔」,居然出於一個少女之口,並且侃侃而談,倒像是真心話那樣,不能不說是可令人詫異的事。 緹縈自己當然也知道了這樣回答父親,未免于心有愧。可是除此以外,她實在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硬一硬心腸,裝作未看見父親的臉色。 這樣沉默著,自感難堪。於是緹縈把吃剩下的食物,一樣樣收了起來,有的置入藥囊,有的包好放在透風的窗臺上,處理得井井有條,很像一個能夠主持中饋的人了。 淳于意看在眼里,意有所會,想起一句極含蓄、微妙的話:「緹縈,你今年十五歲了?」 十五歲是論婚娶的年齡,她怎會不懂?想到離家以前,四個姊姊所說的那些話,緹縈臉上微微發燒。伯父親看出來不好意思,所以一直背對著他,不肯轉身,也不說話。 「你怎麼不開口?」 「開什麼口啊?」她有些沒好氣地。 做父親的笑了。到底還是謹守閨訓的好女兒!一提到這些事就害羞,不過這不是害羞的時候,要趁這機會道她一逼,可能會逼出她的真心話來。 於是,他又說:「我說,你今年十五歲了。」 「我知道我十五歲。」 「十五歲可不小了。」 「我也沒有說我小。」 「既不小了,你該有自己的打算。」 「我當然有。」 「好!」淳于意欣然問道:「說給我聽聽!」 「我早跟爹爹說過了。」 「跟我說過?」淳于意皺著眉苦苦思索竟是想不起來,「你怎麼說的?我一點影子都沒有。」 「我一輩子在家,侍奉爹爹。」 原來是這句話!「我不要聽!」淳于意說。 聽得父親的聲音,深為不悅。緹縈十分不安,便慢慢地轉過臉來,果然看到父親側臉看著窗外,緊閉著嘴在生氣。 「爹!」她怯怯地喊了一聲。 「不要喊我爹!」 父親從來沒有這樣子對她說話過,緹縈又怕又羞,而且還有無限的委屈,心里一酸,眼眶發熱了。 淳于意也深為懊悔,但剛擺足了做父親的架子,一時轉不過圜來,反倒有些手足無措,就在這時,朱文興匆匆地提了一瓦台的苦茶來。脫履進屋,一看師父和緹縈的臉色,他也愣了。 但這只是一眨眼間的事,他的機變極快,裝作不見,倒出一杯熱氣騰騰的苦茶,雙手捧上,口里說道:「師父,你嘗嘗,怕是熬得工夫不夠。」 淳于意捧杯在手,先聞一聞香氣,點點頭說:「很好!」 品嘗著苦澀中回甘的滋味,淳于意對人生忽有一番新的領悟。凡是甘美的東西,都不是輕易能夠得到的,上口甚苦,漸漸回甘,滋味特別雋永。自己的遭遇,一家的將來,也許就是如此,這樣想著,槁木般將近枯死的一顆心,突然間茁發了新的生機,於是他的想法做法也不同了。 「緹縈、阿文!」他欣快地先喊了一聲。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