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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回到屋中,朱文找了個竹子,用把極鋒利的刀剖成兩片,並且故意做成一個相錯的缺口,嚴結合縫,足為符信,朱文自取一半,另一半交了給衛媼。

  「這是幹什麼?」緹縈好奇地問。

  「你讓阿文告訴你!」衛媼靈機一動,緊接說,「你們到外面談去!我可要睡了,別吵了我睡覺。」

  燕支在周森那里,學的就是這些鑒貌辨色、隨機應變的功夫,所以緊接著也打了個呵欠對衛媼笑道:「我也困了,阿媼,我跟著你睡?」

  「好,好!我們把寢具鋪開來。」

  兩個人一吹一唱,連正眼都不看他們,這自是替他們安排一個話別的機會,但做得似乎太明顯了,緹縈很不好意思,微斜著臉僵在那里,有些無法動彈。

  「走吧!」朱文老實不客氣拉了她一把。

  緹縈白了他一眼,使勁把袖子一甩。但借著這個勢子,正好走出門去,卻聽得背後衛媼在笑。

  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在漆黑的走廊上,誰也沒有照顧誰,倒像是彼此不知道另外還有一個人似的,這反常的現象,多由於這是夢寢所不及的一種意外,不但緹縈,連朱文也有些緊張。當然,眼前是一個喜出望外的好機會,但來得太突然,令人有措手不及之苦——該表示怎樣的態度,該說些什麼話?他全然不知,須得好好來想一想。

  在緹縈,不知是興奮還是害怕,或是兩者兼有,使得她發抖了,牙齒震震有聲,自己管不住自己。她一賭氣使勁咬住,直咬得牙齦發酸。稍一鬆勁,上下牙齒倒又捉對兒在打架了。無可奈何,只得悄悄住了腳,扶著柱子歇一歇,好讓自己的心靜下來。

  朱文忽然發覺,緹縈似乎沒有跟著。回身看去,只影綽綽一條伶俐身影,倚柱而立,折回數步,漸漸看清,真的是她!

  「怎麼不走了?」

  一問,反倒提醒了緹縈,輕聲說道:「走到哪里去?」

  漆黑的天,走到哪里去都不合適!但也正巧,突然間雲破月來,清光溶溶,灑落滿地的樹影。朱文高興地說:「我去拿兩方席來,到樹底下坐!」

  「不要了!」

  緹縈阻止他這樣做,卻未說原因,但她到底還是跟著他走到了樹下。他脫下身上的布袍,鋪在地上,自己先坐了下去,順手一拉,緹縈立腳不住,一歪身子,恰好倒在他懷中。

  這時她不發抖了,心卻跳得厲害。掙扎著坐直了身子,乞人似的說:「不要這樣子!讓阿媼,還有燕支看見了,多不好?」

  朱文不響,深深地吸了口氣,把那想緊緊摟抱她一下的意念,強制壓抑了下去,而緹縈也無話。彼此沉默著,都覺得有些僵硬得不得勁。

  朱文頗為失悔,不該這樣子輕率魯莽!緹縈像個剛探頭伸足去看世界的小貓,不該一下子嚇了她。於是,他溫柔地道歉:「別生我的氣!我不是有意的。」

  緹縈微微一愣,心里轉了轉念頭,才意會到他是指剛才把她拉入懷中這回事,其實,這時她倒頗想依偎在他的胸前。她想像著那一定是非常舒適的一種坐法——地下坎坷不平,還有碎石梗著,實在不舒服。

  「你怎麼不說話?」他輕輕地問。

  「這地方不好。」她說。

  「怎麼呢?」

  「你摸摸看!」

  她捉著他的手,一摸她身邊的地面,他就懂得了,便伸手把它撳來揪去,撤到一塊比較軟的地方,便說:「這里好!來,我替你挪一挪地方。」

  挪了地方,果然好得多了。不但地面軟和,而且樹葉間正有一塊極大空隙,月光照下來,正好讓她們彼此看得見臉。

  「緹縈,你笑的時候最好看,不笑的時候也好看!」

  「鬼話!」緹縈笑道:「你倒不說生氣的時候也好看?」

  「對啊!我原想這麼說的。讓你一說破,我倒不好意思說了!」

  居然有如此涎臉的人!緹縈只好歎口氣。但是,心里卻是種異樣的滿足。就這幾句話,把他們之間的僵冷的感覺,消除淨盡。兩個人的身子靠近了,朱文把一雙手圈過來攬住她的腰,她也斜靠在他肩頭,目光恰好對著窗戶中漏出來的一方黃光。然後,忽然黃光也不見了。只覺得月光更清、更白。

  「阿媼睡了。」緹縈說。

  「讓她睡去。」朱文說,「這時候進去反倒吵擾了她。」

  「燕支也睡下了。」緹縈說,「如果沒有睡著,不知她心里在想誰?」

  「自然是想她那未過門的丈夫。難道還會想我嗎?」

  「也說不定是。」

  「沒影兒的話」朱文問道:「你是從哪里看出來的呢?」

  「既說『沒影兒』,當然我看不出什麼。如今你問我『從哪里看出來』的?可見得你自己也早已看出來了!」

  朱文讓她一下繞住了,竟無法駁她的話。只好笑著不答。

  緹縈卻忽然認了真,霍地轉過臉來問道:「我說的話對不對?如果不對,你怎不作聲?」

  「你的話不對。但我無法駁你,所以不作聲。」

  他平靜的語氣,對緹縈有種折服的力量。她笑一笑轉回身去,得意地說:「你也有被我駁倒的時候!」

  「我不怕你駁倒我,只怕你不理我。」

  「哼!」緹縈撇著嘴說:「你以為我真的願意理你?我不知道自己跟自己說過多少遍了,永遠不要理你!」

  他接著她的語氣笑道:「不過,想想又心軟,還是理『他』吧!」

  「那是看在爹的份上,還有,看阿媼的面子。」

  「難道你自己對我就一點也不在心上嗎?」

  緹縈不答,想了半天說:「你最好不要提這個,提起來叫我好恨!」

  沒有比這句話更能讓他瞭解她的心了!一種得福逾份的感覺,使得他微有恐懼,不自覺地緊握住了她的手。

  「你的手怎麼了?」緹縈詫異地問:「一手心的汗!」

  「緹縈,」朱文不知哪里來的一股勁,在她耳邊急促地說:「嫁給我!」

  緹縈一愣,然後「撲通、撲通」地心跳。扭保得抬不起頭來。

  「你一定要嫁給我!非嫁不可!」

  他那似乎咬牙切齒的語氣,倒像是跟什麼人賭咒。仿佛誰要說一句反對的話,他就要跟人擠命似的。這使得緹縈有些害怕,因而引起了反感。

  「我明天就跟阿媼去說。」

  「不要!」緹縈斷然決然地阻止,「要說了,你就永遠別想我再理你!」

  看她的神情,眼瞪著,嘴嘟著,臉板得一絲笑容都沒有。是真的觸著了她的什麼忌諱?這把朱文嚇一大跳,但也十分困惑,什麼話都不敢說了。

  同樣地,由朱文的神色,緹縈也察覺到自己的語氣、態度,都不免過甚,不然朱文又何致于嚇成這個樣子?想想又得意、又好笑,舉袖掩口,終於「撲哧」一聲,想忍也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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