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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袁世凱的「戊戌日記」漏洞尚多,而所有的漏洞,無非都在暗示,「圍園」是不可能的事;政變亦非由他而起。所謂「袁世凱告密」亦如「曾參殺人」,越傳越盛,越具體越誕妄,最可笑的莫如大陸專門造假古董、假史料的一班人,在所謂「項城書札擇抄」中,偽造一封袁世凱致其兄袁世勛的信。先謂袁世凱是保皇黨,其言如此:

  蓋緣皇上急欲變法圖強,擢用康有為、梁啟超等一班維新之士,佐治改革。康梁遂設立「保皇黨」以資號召,知余統練新軍,誘引入黨,密奏皇上將余破格升授為候補侍郎。余思保皇本為臣下之天職,慨允入黨。其黨綱以革除腐敗老臣,施行維新政策為宗旨。

  按:其時只有「保國會」,並無保皇黨。至光緒廿五年夏,康有為在加拿大以「衣帶詔」為斂財之舉,始於六月十三日在域多利省成立「保皇會」,其後遍設總會、支會於加拿大、美國各埠;梁啟超亦於日本橫濱成立同樣的組織,方有「保皇黨」這個名稱。「戊戌政變」以前,皇帝所握有的權力,前所未有,足以自保,何待他人「保皇」?

  以下又談「廢立」云:

  不料太后在頤和園得此消息,立召榮相並滿漢大臣商議,欲廢皇上為庶人,另立端王之子溥儁以承大統。事機不密為康梁所探悉,急奏皇上降密旨命余提兵圍困頤和園,將太后軟禁,榮祿等一班奸黨一律逮捕監禁。弟接旨後,進退兩難,不奉詔是欺君逆指,若提兵軟禁太后,是助君為不孝。

  此一段無一真實,且「康梁」為後來的名詞,當時的梁啟超,尚鮮為人知。又談與榮祿的關係云:

  逮捕榮相,是以怨報德。自問天良,弟無榮相特保,安有今日之勢?若派他人殺之囚之,弟可不問,由我督兵捕之,天理人情均嫌不合。此中委曲,後世明眼人自能諒之。弟徬徨終夜,此種重大機密,又不能與幕友磋商,直至天明,決意提兵入京,見機而行。

  此時袁世凱已經在京,何得又謂之「提兵入京」?但愈出愈奇,奇談之尤,更在以下:

  及抵京師,屯兵城外,孑身入宮,面見皇上,授余密詔,捕拿太后黨羽,榮相刊首名。余只得唯唯而退。行近宮門,正遇榮相入宮,攔路問余帶兵來此何事?弟被逼詞窮,只得以實情詳告。榮相立即帶弟入頤和園面奏太后。此非弟之賣君求榮,實緣榮相是弟恩師,遂使忠君之心,被天良所戰勝,斷送六君子之生命,弟之過之。但弟資格太淺,斷無真除之理,如此反覆圖功,必然受後世之唾罵。若然拘囚太后,後世又將責弟若君為不孝也。」

  對袁世凱的這封「家書」,只有以「開玩笑」三字來形容。表面上是開袁世凱的玩笑,實際上是開中共的玩笑。中共幹部常將文化人視如勞工,以為只要動手,就必有成績,若干文史學者,乃以苦中求樂的心情,信口開河,大開玩笑,一以排遣無聊寂寞的苦悶心情;一以嘲笑中共之無文化,一以交差換取糧票,一舉數得,而淺薄無知者,信以為真,則自取之咎。

  張國淦就是一個現成的例子,既錄此「家書」,復作四點分析:㈠「加入保皇黨」,㈡「初五日面交密詔」,㈢「提兵入京」,㈣「初五日請訓告密」。最妙的是,在此四點分析以後,須作結論時,前面先加一句:「由此,我們如認為袁書確實」則如何如何,此非強烈暗示,「袁書」並不確實。中共搞「文化」工作的幹部,以「代工」的方式作「學術研究」,史料便是原料,分配多少史料,便須交多少成品,「論件計酬」付工資。至於史料之真偽,在中共幹部是不分辨也無法分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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