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徐老虎與白寡婦 | 上頁 下頁
二九


  「我是忽然想起多少年前的一件事,那年,」趙仲華的眼神忽又變了,罩著朦朦朧朧的一層光,「我十一歲,表姊應該是十五歲,也梳這麼長一條辮子;不過,那時候頭髮沒有這麼多。」

  白寡婦有七分詫異,三分驚疑;倒不是因為他忽然記起往事,而是他敘述回憶的那種難以索解的神色。由於有此感覺,便不願接話;要看他自言自語似地再說些什麼?

  「有一天,」趙仲華突然轉臉問道:「表姊,你記不記得?」

  「記得什麼?沒頭沒腦地,教我怎麼說。」

  「有一天——」

  趙仲華談他此刻所想到的「一天」——他從小父母雙亡,由寡嬸撫養,他那嬸母待他不算太壞,只是從未生育過,不懂得孩子所需要的是什麼;而且好鬥葉子牌,經常不在家,往往留下食物,託鄰居照看照看,便一去到晚才回來。趙仲華從小很懂事,一個人會看家,但形單影隻,心裏總是有悽悽涼涼的,自己都不能分辨的一種滿懷委屈的感覺。

  有一天下雨,從私墊裏踩著一雙稀濕的鞋子回家;冰清鬼冷,又饑又渴,心裏只是想哭。就這時候,十五歲的表姊,打著一把傘,曳著一條長辮子來了。

  她是在回家途中經過,偶而想到,來看看她的這個遠房舅母——趙仲華的寡嬸;見此光景,當然不會坐視。為他找出乾淨衣服鞋襪,幫著他換好,然後又在廚房裏找出一筒掛麵,兩個雞蛋,替他煮了一碗麵,看他吃完,又陪他說了些閒話,方始離去。

  這麼一件小事,白寡婦完全記不得了;「好像有那麼一回事。」她說,「你倒還沒有忘記。」

  「我怎麼會忘記。一個人總有幾件事是一生都忘不掉的。表姊——」

  趙仲華突然頓住了,胸脯起伏著,似乎在心跳氣喘;而那雙眼中,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來,在悵惘之中含著無限的愛慕。

  白寡婦大吃一驚!一時心湖激盪,不辨是何滋味?「原來,原來——」她怔怔地望著趙仲華無法畢其詞了。

  「表姊!」趙仲華低著頭說,「我自己知道,我不該有那種想法;所以十幾年以來,我從不敢在你面前透露。」

  白寡婦不作聲,閉一閉眼,按捺住激動的心情,嘆口氣說:「我真沒有想到。不過,不知道也好。事情過去了;也說過了,拿它拋開吧!」

  趙仲華不知道怎麼回話?只是在想,她那句「不知道也好」,是什麼意思?

  在他低徊癡迷於往事之際,白寡婦卻很快地收拾起零亂的心境,歸於沉著。這因為一方面是體驗不同,她只覺得他這個表弟十來年默戀深情,十分可感,但這份感情的衝擊力量雖大,畢竟未曾生根,所以可用定力驅遣;一方面是想起眼前有許多棘手的大事要辦,頓覺此時此地來談這些往事是可笑的。

  也因為如此,她覺得有規勸趙仲華的必要。「表弟,你不要傻了!鏡花水月的空想頭,早早丟開;應該在怎麼樣成家立業上頭多用點腦筋。」她故意繃緊了臉說,「你也快三十歲的人了,還有這種小孩子的想法,說出去人家會笑的!」

  「我不會說出去,我的想法只在我心裏;今天也是看見表姊梳了辮子,想起當時的情形,一時忍不住,才說了出來。不然,我連你面前都不會透露。表姊,你放心好了,我這話決不會對人說,也不會做出什麼你心煩的事來。反正我自己的心事,我自己知道。」

  這種近乎怨艾的話,如果是五年前新寡之時,一定會打入她的心坎;此時卻只能硬起心腸來,一笑置之。「好了,我們不談這件事。」她問:「談談你的正經好不好?」

  什麼是正經?趙仲華在心裏起反感,卻不便現諸形色,只是默默地點一點頭。

  「這兩年我想過好幾回,打算請你來幫忙;總覺得這碗飯不是你吃得下的。如今寶山跟你說了,你也答應他了,而且衙門裏的差使已經辭掉,我不能不管。讓你到鹽棧管賬,比在十二圩,情形大不相同;不過,也不能說一點都不會有麻煩,全在你自己當心。張老好人很穩重,經得事多,你要服他。」白寡婦又說:「表弟,你要是真心幫我,你就要聽我這句話。」

  「嗯!我一定聽。」

  「好!這我可以放心了!」

  白寡婦留下趙仲華,本來是要談兩件事,鹽棧以外,還有他的親事。不過瞭解了他此刻的心境,就跟他談仙女下凡,他亦未見得有興趣;何況他對孫金妹本有成見?因此她決定只談到這裏為止。

  趙仲華的心情不大穩定,希望找個清靜的地方,先好好去想一想。既然白寡婦沒有話,他也就告辭了;不過,臨走時覺得有句話,還是不能不說。

  「張書辦今天一早來看過我了。」

  「喔,」白寡婦問道:「他怎麼說?」

  「他問我,為了什麼,要辭掉差使?我說我想改行做生意。他又告訴我,說你到孫五太爺那裏去過了。」

  「張書辦還說了些什麼?」

  「他說,」趙仲華未說之前,先作聲明,「我也不大相他的話。他說,表姊是到孫家談金妹那件事去的。」

  「這話不大對,我是想去看金妹的。」

  「看到了沒有呢?」

  白寡婦搖搖頭:「沒有看到。」她又加了一句:「不過談到。」

  趙仲華沒有答腔,但也沒有走的意思。

  「你是不是想聽聽,孫五太爺,還有他們姑太太,怎麼談金妹?」

  「姑太太?」趙仲華問,「孫金妹的姑媽?」

  「對了!孫五太爺的妹子。她的話最實在。」白寡婦說,「她說,金妹是嘴上兇,心裏厚道;就是嘴上說,也要看人,看不順眼的人才會兇;如果是她心裏歡喜的人,什麼委屈都肯受。」

  「這完全是憑自己高興,是不大講道理的人。」

  「不對,不對!正好相反。孫五太爺說,金妹最講道理;如果是她不對,一定認錯,孫五太爺的話不假。」

  「表姊,」趙仲華開始有些認真了,「你怎麼知道孫五太爺的話不假。做父母的,當然說自己的兒女好;走遍天下,都是如此。」

  「不錯!他當然會說金妹好,不過金妹不好的地方他也說了,足見他不護短。」

  「他怎麼說?」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