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徐老虎與白寡婦 | 上頁 下頁
三〇


  「他說,金妹讓他寵壞了,脾氣不大好。」白寡婦略停一下,很鄭重地說:「表弟,你是他們『門檻』外頭的人,不曉得孫五太爺的份量;他的話如果說一句,不算一句,那個還會服他?」

  「這,我當然曉得。」

  「你曉得,你怎麼還不相信。」

  「我不是不相信——」

  趙仲華覺得無可辯解;但又不甘於就此接受。心裏對孫金妹有種無可形容的反感;或者說對這頭親事有一種莫可究詰的委屈。

  白寡婦知道他理屈而情有未甘的心境,不肯再用話擠他;放開一步說道:「表弟,你的一生大事,我不會馬虎的!我也沒有答應他們什麼;眼前我還在看,一定先要我看中意了,才會替你做媒。你就是我一個表弟,我不關心你,那個關心你?」

  最後那兩句話,說得太親熱了;白寡婦自己不覺得什麼,而趙仲華,卻有迴腸蕩氣,咀嚼不完之感,他很想看她眼中是何神色;卻又怕自己的神情先為她看到,所以低著頭不作聲。

  「你快去吧!」白寡婦完全是長姊的口吻,「在鹽棧裏,總要勤儉小心,自己爭氣。」

  從無人用這種訓誡的語氣跟他說過話;在趙仲華反倒有一種很踏實的感覺,心悅誠服地答一聲:「我曉得!」接著就走了。

  白寡婦看他的後影消失,心裏像失落了什麼似地。百無聊賴,坐下來什麼事都不想做;而非常奇怪地,趙仲華的影子,反倒比見面時所見更清晰了。許多可以說過便會丟開的瑣碎往事,這時都不知從何處鑽了出來;像看「西洋鏡」似地,一幕又一幕地呈現在眼前,一個有意無意飄過來的眼神,一句平淡無奇的話,這時候想起來,才知道,別有深意。他一片心全在自己身上,這麼多年,竟未發覺,實在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她不辨自己是何感覺?有些悵惘,有些咎歉,也有些痛心;但忽然間被攆得遠遠地,自己覺得可笑!眼前多少正事要辦;卻把寶貴的工夫,花在這些空想上面,是件不可饒恕的事。

  這樣一想,便有些心急;自覺虛擲的辰光太多,必得半天當一天用,才能彌補損失。可是,眼前有什麼事可做呢?

  她定定神細想,有幾件事可做:一件是去看李振標的太太;一件是孫五太爺那裏再下點工夫;一件是關照董金標將張作梅請了來,打聽打聽消息。

  但想來想去,總覺得以謀定後動為宜;想到就做,只有壞處,與其把張作梅請來問消息,不如自己去打聽。

  然則到那裏去打聽呢?心裏忽然想到,何不到通裕去看看?此念一動,立刻覺得主意不錯;因為有好些話要等張老好答覆,順便亦可以看看趙仲華到了鹽棧的情形。

  於是匆匆梳好了頭,換件衣服,帶著蓮子,坐轎到了通裕。

  這是不常有的情形,通裕上上下下,不免有些緊張;趕到不巧的是,趙仲華正將行李提前搬了來,在鋪排房間,不能不丟下亂糟糟的箱籠什物,來幫著張老好招待「女東家」。

  這時候,白寡婦才發覺來得魯莽;不過既來之則安之,便索性坐下來多問一問鹽棧的情形。

  這使得張老好更為緊張,當是「女東家」發現了什麼毛病,特意來查。他把所有的賬目都捧了出來;而且把各部門的頭腦都找了來,以備查核。

  一下子許多簿冊許多人到了前面,白寡婦才知道引起了一個極大的誤會。此時必需要有極明快的措施,才能消除這個後果嚴重的誤會,依舊使通裕鹽棧在張老好管理之下,按部就班,平平安安地做生意。

  可是,如果不是來巡視,是為什麼來的呢?自己雖為東家,畢竟是女流;若有大事,應該請檔手張老好到家去商量,不必拋頭露面。白寡婦心想,趙仲華剛到通裕鹽棧,自己緊接著就來了,這兩件事湊在一起,倘有人疑惑她此行專為趙仲華,是合情合理的猜測。而有此猜測,也是一個後果極嚴重的誤會,不容發生。

  這樣想下來,事情就很清楚了,她必得另找一個在市場面上說得過去的理由,才能消釋那兩個誤會。

  沉著地多想想,有了計較,「老好,」她指著賬簿說,「拿這些東西出來做什麼?也不必驚動大家;我是來看管倉的老梁,有幾句要緊的話問他。」

  「喔,喔,是啊!」張老好急忙答說,「我從府上回來,馬上叫梁禿子去打聽那個姓秦的;關照過他,這件事很要緊,立等回音。大概也快回來了。」

  張老好的答話,正符合她的心意;這樣一問一答,她相信大家必已瞭然於她的來意,如果再稍為做作一下,可能的誤會,必然渙然冰釋。

  於是,她故意擺出焦灼的神色!不然,我亦用不著自己趕了來了。「老好,」她略顯躊躇地說:「能不能請你派個人去找一找。」

  「是,是!我馬上派人去找。」

  「好!」白寡婦隨即揚起臉,含笑向大家說道:「各位辛苦!請回去吧!」

  大家答應著散了去;張老好亦要覓人去找梁禿子,屋裏只剩下趙仲華相陪。幸好還有個蓮子。

  「你搬好了?」白寡婦問。

  「舖蓋剛打開,還沒收拾好。」

  白寡婦很想趁此機會說一句:「那你就忙你自己的去吧!」可是,話到口邊,卻說不出;只說:「今天很熱,蓮子,你把窗戶打開。」

  打開窗戶,是要讓路過的人能看到屋子裏的情形。不過趙仲華卻不曾想到她是有意避嫌疑,很殷勤地問,「要不要拿把扇子來?」

  秋扇已捐,從何處去找這驅暑之物?白寡婦心想,如果讓趙仲華去找扇子,傳出去又是一個小小的笑話;所以很快地答說:「不要,不要!也不致於熱得要用扇子。」

  不過,白寡婦這種自感尷尬的境況,也沒有好久,等張老好去而復回就解消了。

  於是,趙仲華站起來說:「我要失陪了!屋子裏還亂在那裏。」

  「你請!你請!」白寡婦如釋重負地,「我又不是客人,本來就不必陪我。」

  到這時候,她的心才算定了下來,而張老好亦已徹底明瞭她的來意,雖不是來查賬,不過既然東家來了,當然要談談「公事」。這樣不知不覺地過了半個鐘頭,梁禿子回來了。

  向白寡婦招呼過後,張老好問道:「我派打雜小牛去尋你,遇到了沒有?」

  「沒有。」梁禿子說,「我在鹽公堂。」

  「喔」,張老好很高興地,「我正要到鹽公堂去問問消息,你聽到了什麼沒有?」

  「是不是緝私營的事?」

  「是啊!李統領接事,鹽公堂有什麼舉動?」

  「還沒有商量定。」梁禿子搖搖頭,「聽說李統領已經交代過了,不管什麼禮,一概不收。」

  「這是從來沒有聽見過的事!」張老好說,「天下那有清官,說說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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