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徐老虎與白寡婦 | 上頁 下頁
四一


  孫五太爺大驚,急忙站起身來;男女授受不親,無法去扶她,只能避開,「五嫂,五嫂!這是為啥?」他說:「快請起來,有話好說。」

  「五太爺如果不肯答應,我就一直跪在這裏!」

  是如此痞賴的態度,孫五太爺大感困窘,著急地說:「我那有不幫忙的道理?不過,我還不知道你的意思,不知道做得到做不到,怎麼好隨便答應。」

  「五太爺一定做得到;而且並不難。」白寡婦說,「我不是蠻不講理的人,五太爺你請放心。」

  「好了!你這麼說,我答應就是。」

  「謝謝五太爺!」

  白寡婦的神態很奇怪,滿臉春風,似乎心境舒暢非凡。孫五太爺猜不透她葫蘆賣的什麼藥,心裏倒有些嘀咕了。

  「五太爺為寶山著想,要讓他能夠在場面上立得起來;足見得你老人家愛護小輩,寶山將來一定會感激的。不過,眼前不是成全寶山,是成全我。」

  「好說,好說!五嫂,」孫五太爺很率直地,「門面話夠了!」

  「那麼,我就老實說,這件事,我一個人來做,無論如何不要讓寶山刮到風聲。他不是『沒種』的人,曉得了一定會搶在我前頭;那一來,事情就麻煩了。我到底是女流之輩;殿魁當初的一班弟兄,暫時帶一帶不妨,日子長了,難免有看不到,管不到的地方。所以,這兩年,我一步一步讓寶山去接手;想把肩膀上的一副擔子卸給他,好安安分分做個女人。如果寶山不在,仍舊要我來挑這副擔子,只怕一個挑不動,四分五散,落到下三濫的地方;五太爺,我想你老人家耳根也不會清靜吧?」

  孫五太爺悚然動容,她說的決不是門面話;所謂「下三濫」意思是很明白的,如果私鹽生意做不成功,勢必偷雞摸狗,甚至打家劫舍。自己是江都、甘泉兩縣捕頭;到那時候,豈止耳根不能清靜,只怕幾十年修成的道行,都會打掉一大截。

  當然,她還有未曾說出口的話;這是為了救徐老虎:義氣著實可敬。孫五太爺不由得翹起大拇指,說一聲:「五嫂,可惜,你是三綹梳頭,兩截空衣的婦道人家:不然,我真要『關山門』。」

  這是說,白寡婦如果是男人,他就要收「他」作「關山門徒弟」。清幫的規矩「開山門」的大徒弟頂香煙;而收「關山門」的小徒弟,就算是收梢結果一件最得意事,表示自己可以不涉江湖,杜門避囂了。所以白寡婦懂得他這麼說,頓生知己之感;激動之下,不由得又跪了下去。

  「五太爺,你老人家不嫌棄,就收我做個乾女兒!」

  「不敢當,不敢當!」孫五太爺跳了起來,「我說話不當心,五嫂,你不要認真!我那裏敢當你長輩?」

  「本來就是晚輩。殿魁叫你師叔;我叫你老人家一聲『乾爹』,也是應該的。」

  「不,不!不是這麼說。五嫂,你要曉得,有了名分,我替你說話就不方便了!」

  這是託詞,但也是實情。有了名分,孫五太爺在場面上就要避嫌疑;說起來是存私心幫乾女兒,落這樣一個口實,只有壞處,沒有好處。白寡婦也就不必再堅持。

  「既然你老人家這麼說,名分上頭不必再談。不過,我心裏是當你老人家是我一個親人。」

  「我曉得,我曉得!五嫂,我當你自己的一個小妹子;你這件事我『包圓兒』。不過,我還勸你一句,頂好再想一想!」

  「五太爺當我親人,倒替我想想;除此以外,還有啥好法子?『光棍犯法,自綁自殺!』只要不牽累別人,我就心滿意足了。」

  白寡婦的決心似乎已不容懷疑;孫五太爺立即開始很認真的考慮。屋子裏靜得很,秋日下午的金黃陽光,從洞開的窗戶中射進來,曬得人有些懶洋洋地;加以微風飄送濃郁的桂花香,更薰得人什麼事都不想做,只在打算如何找些賞心樂事,不辜負這良辰美景。

  可是,一個白鬚白眉的江湖「大老」;一個方當盛年的「如花美眷」,所在沉思的卻只是一個「死」字!

  就在彼此出神的當兒,突然房門被打了開來;首先是一條極長的辮子甩了進來;接著便聽見驚詫的聲音:「我當沒有人!原來爹在這裏;白五嫂也在這裏!」

  定睛看時,正是金妹,白寡婦含笑起身,「金妹妹,」她拉著她的手說,「長得越來越標緻了。」

  金妹笑笑說道:「白五嫂,你上次來,我正好不在家,到外婆那裏去了。今天是在舅舅家裏忽然心裏一動,不知道是什麼緣故,只想回家;現在才知道,你在這裏!你說怪不怪?」

  「那一定是我們的緣份深。」

  白寡婦說到這裏,轉過臉來,想跟孫五太爺說話;但他用個眼色示住了她。「五嫂,」他知道她要說的是什麼,搶先說道:「這件事,你知我知,你放心好了。就在這兩三天,我一定有回音給你。」

  「是的!都拜託你老人家了。有事請金妹妹來叫我一聲,我馬上就來。」

  「我都懂!」孫五太爺答說,他懂她的意思,是不讓徐老虎知道,她對他有所請託。

  「走,金妹妹,我到你繡房裏看看去。」

  「什麼繡房;看了教你見笑。」

  金妹居然也學著說客氣話了。她的臥房佈置得不算雅致;但動用的傢俱什物,十分講究,只是有些雜亂無章,極大的一個康熙窯的五彩花瓶,插的卻是一根馬鞭,顯得不倫不類,非常刺眼。

  「金妹妹還會騎馬?」

  「騎了好玩。」金妹將椅子上的衣服,拿起來往床欄杆一搭,「白五嫂,請坐,請坐!」

  接著叫人倒茶;自己又端張凳子墊腳,在衣櫃頂端,取下來一盆外國糖果,開了封款待客人。

  白寡婦口中不斷客氣,心裏卻從金妹的行動中細細想她的為人;性情是爽朗熱誠一路,持家未必在行。不過,有她父親的面子在,同門的師兄弟都會照應;將來決不會過苦日子,只要能夠指揮下人,持家在行不在行,倒也不生大關係。

  但有一樣發現,使得白寡婦驚異之至。北窗下放著一架繡繃;上面一方繃緊了白軟緞,已繡成了一大半,用棉紙遮蓋著;她揭開來看,繡的是一對鴛鴦,在碧水紅蓮中,交頸相嬉。初看色彩鮮艷;再看針腳整齊,竟是高手所繡。

  「金妹妹,」她問,「這是你繡的?」

  「繡得不好!白五嫂,你不要笑我。」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