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徐老虎與白寡婦 | 上頁 下頁 |
| 四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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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妹不知道她要幹什麼?心裏卻有些嘀咕,大話已經說出去了,回頭跟趙仲華相見,如果不夠大方,豈不是為人所笑? 偶而抬頭一望,發現白寡婦正提著長袍的領子,在幫趙仲華穿著。兩個都是側影,所以一面穿衣服,一面談話的情形,看得很清楚;親切自然,猶如同胞姊弟。尤其是白寡婦,動作雖無顧忌,卻欠缺溫柔之致,重重地用手拿在他肩上撣灰,魯莽地將他推個轉身,以便替他扣腋下的衣鈕,那樣子就像大姊在照料頑皮的小弟弟。 金妹並無兄弟姊妹,因此,看這份友愛之情,心頭浮起無可言喻的嚮往之情。更其羨慕趙仲華,有這樣一個親如手足的表姊;但念頭不知怎麼一轉,想到以後如白寡婦此刻在做的事,將是自己日常例行之事。自己可不能像白寡婦那樣,大剌剌地將他推過來,推過去,應該輕柔細緻,談著話,讓他在不知不覺中,穿著整齊。 怎麼會想到這些?她突然警覺,不由得臉就發燒了;而再望出去,人影不見,知道是進屋來了。趕緊摸一摸,把心定了下來,自己對自己說:放大方些! 門簾一掀,進來的是白寡婦,含笑招手,「外面坐吧!」說著,她又使了個眼色。 金妹忽然情怯,但終於還是鼓足勇氣,跟著白寡婦到了堂屋裏。四目相接的剎那最尷尬,幸虧主人機警,介紹得快。 「金妹妹,你見過我表弟吧?趙仲華。」她緊接著對趙仲華說:「這位就是孫五太爺的小姐!」 「孫小姐!」趙仲華拱拱手說道:「我跟孫小姐在喜慶人家,見過兩次;不知道還認得我不?」 由於語言親切,有話可談,大大地消除了金妹的窘意。她心裏在想,如說記不起這個人,明明是撒謊;俗語所謂「假撇清」;又叫做「黃熟梅子賣青」,最能成為笑柄,倒不如坦白些,反見得真誠。 打定了主意,便即答道:「我記得一次張書辦老太太生日;一次是在聚合誠劉老板家吃喜酒,都見過趙二爺。」 這個答覆,頗得趙仲華的好感,更使白寡婦歡喜,原怕她會害羞,說不出話,不想居然能侃侃而談,彌見真情。心想,這頭媒是一定做成功了! 「金妹妹,」她笑著問道:「你怎麼知道他行二?」 「伯仲叔李,不是行二嗎?」 此言一出,白寡婦一時還聽不懂,趙仲華卻刮目相看了。 「孫小姐懂文墨的!」他對白寡婦說。 此言一出,金妹有受寵若驚之感;而在白寡婦聽來,亦無異為趙仲華心許的表示,心裏更加踏實了。 「趙二爺在說笑話,」金妹少不得要說幾句謙詞;她這樣對白寡婦說,「我那裏懂得什麼文墨?」 「不要客氣!不要客氣!」白寡婦說,「照我看已經蠻好了。」 「白五嫂,你這話,我不懂;什麼蠻好?」 「文墨好啊!你繡房裏有『天雨花』、『再生緣』;我還看你寫過的字。」 「那裏看到的?」 「在你送我的那對枕頭套裏,有張紙條,當然是你寫的。」 金妹大惑不解,「怎麼會呢?」她說,「我為什麼寫張紙條擺在裏面?白五嫂,請你拿出來我看看。」 白寡婦笑了,「不必看,不必看!」她說,「只要你承認會寫字就好了。」 這一說,金妹與趙仲華都明白了,原來白寡婦使一句詐語在開玩笑——其實卻是她的苦心。金妹識得字,她從她枕頭邊擺著唱本,便可知道,卻不知會不會寫字?而這話又不便明白相問;就問了,也許金妹謙虛,會寫說不會寫,所以使這麼一個小小的手段。如果金妹真的不會寫字,也就一定不會有這種記不起自己曾否寫過如此一張紙條的困惑。 現在由她的口氣中,很明顯地可以聽得出來,不但會寫字,能夠記記家用賬;甚至還會寫信。白寡婦便即說道:「女人家又不去考秀才,文墨也不必怎麼精通;不過識得字,會寫信,那真比『亮眼瞎子』不知道方便多少?要寫信有人可託,還好;沒有人可託,要去請教測字先生,那就不知道會鬧出多少笑話?」 金妹愛聽笑話,便興致盎然地說:「白五嫂,你倒說一個我聽聽!」 「你聽不得!」白寡婦忍著笑說:「都是葷笑話。」 聽得這一句,金妹不免發窘。趙仲華卻看出來,白寡婦是故意在逗她。兩個人的表情都很微妙,看得有趣,不覺「噗哧」一聲笑了。 這一笑壞了!金妹大窘;掀開門簾,往裏就走。趙仲華不由得嚇一跳;白寡婦也急忙追了進去。 進去一看,她放心了;金妹似笑非笑地,毫無不快的表情。不過,等白寡婦走近了,她卻埋怨:「你這個人,也不管有沒有生客在,亂開玩笑,真正氣煞。」 「我那裏錯了?」白寡婦低聲笑道:「就為了有小趙在,我不好意思說葷笑話。這有什麼不對?」 「好,好!你對,你對!我服了你了。」 「你當然應該服我!」白寡婦將她拉到一邊,低聲笑道:「別樣事情我不及你,說到看男人家的好壞,我總比你在行;我替你挑的人不會錯的。」 明明是金妹自己挑中的,只為害羞說不出口;而且傳了出去,說「孫金妹臉皮真厚,自己挑了個小白臉做老公」,這話難聽到極點。以白寡婦這樣熟透人情的人,難道看不出這一點?如今這樣說法,明明是為她遮掩,體貼甚深。 因而,感激之心,油然而起,緊握著白寡婦的手,好久說不出話來。 「去吧,」白寡婦湊在她耳邊說,「寶山到十二圩去了;門上我已經交代,什麼人來都擋駕。沒有外人;你有什麼話,儘管自己問他。」 「嗯!」金妹在鼻孔中發聲,輕輕哼了一下。 剛要出房門,白寡婦突然站定,想了一下說:「金妹妹,你替我寫幾個字!」 「我那裏會寫?」 「不要客氣,不要客氣!」白寡婦高聲招呼蓮子,取來一副筆硯,一張梅紅箋,放在桌上,又道聲:「請!」 金妹只好坐了下來,捻著筆問:「寫什麼?」 「你寫:坤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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