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徐老虎與白寡婦 | 上頁 下頁 |
| 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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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得似乎不通;兩江總督下的公事,何能不接?李振標略想一想才明白;朱三太爺的意思是,說他根本就不該去當這個緝私營的統領。 這當然讓李振標感到委屈,「三叔,我也是身不由己。」他說,「如果當初劉大帥先跟我說明白,是有這麼一件公事交代給我,我就討飯,也不會做這個官。此刻,如果有門路,拿我調開,甚至革我的職;只要不讓我挑這副擔子,怎麼樣都可以,無奈辦不到。三叔,這一層,你老人家要體恤下情。」 他的話不管是真是假,總是可以擺在場面上來說。除非真如他所說,能走門路,將他調職;否則就得體諒他的處境。這樣想著,朱三太爺也跟孫五太爺一樣,啞口無言了。 依舊是沈二太爺來打開僵局,「三哥,你也莫怪振標!事情擺明在那裏;那個來都有麻煩。」他說,「依我看,倒幸而是振標,話還好講。摸個不通情理的半吊子,開口閉口『公事公辦』;莫非真的『開香堂』,趕他『出家門』?倘或來者是個『空子』,那就更難弄了。五哥,你說我這話是不是呢?」 「不錯、不錯!」孫五太爺也勸朱三太爺,「三哥,你性子耐一耐!振標不是半吊子。」 沈、孫二人的話中,都在捧李振標。這話比誥責更使他感到難對付了!不過,不管怎麼樣,三老一個都不能得罪。這是應付今天這個場面,必得做到的一件事;因此,他覺得首先要慰撫朱三太爺。 「三叔責備我的話,一點都沒有錯;也難怪三叔生氣。總而言之,一步走錯,沒法子回頭了!如今只好求三位老人家,開示一條明路,讓我少錯一點。」 其詞婉,其情衷,朱三太爺嘆口氣說:「振標,我也不是責備你;我是氣上頭不講道理。私鹽販子從古就有的;如果沒有人販私鹽,不曉得多少人要吃白飯?做事情不朝根本上頭去想,動不動打官腔,拿大帽子壓下來,人心不服,越殺越多!」 「是啊!」沈二太爺接口說道:「不是鹽課太重,那裏會有私鹽?這些也不必去說它了。振標,你倒說,有沒有別的法子,可以不殺人?照我想,強盜尚且可以招撫;販私鹽的難道就不能走一條改過自新的路?」 「是!我也跟劉大帥面稟過。劉大帥問我一句話,我不敢接口。」 「什麼話?」 「他說:你能不能邀地方上的紳士,具一張保結,從此以後,江淮一帶,再看不到一粒私鹽;倘或還有人販私,甘願同科。二叔,你想,我那裏去弄得來這麼一張保結?」 三老面面相覷,都有洩氣之感。這本來是辦不到的一件事;沈二太爺亦是故意這樣說說,用意在難倒李振標,好教他格外讓步。那知道,這步棋人家已走了先著,只好不談。 朱三太爺的想法比較單純,此時大聲說道:「照我想,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銀子,倒打聽打聽看,要多少銀子買他們這六顆人頭?只要開出盤子來,大家來湊好了。」 「這倒也是個辦法。」孫五太爺點點頭,「銅錢銀子的事,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也這麼想!」沈二太爺叫明了問:「振標,你說呢?」 「這一點,三位老太爺,我說實話,恐怕辦不到!」 「為啥?你說個道理看!」 「第一、沒有門路;第二、劉大帥怕不肯,聽說他去年到北邊去帶兵打日本鬼子,搞得不大好。京裏老太后、皇帝、一班王爺對他都有閒話;所以劉大帥現在只想做兩件很漂亮的事給上頭看看。」說到這裏,李振標趕緊又加上一句:「偏偏我運氣壞!他要殺人,點上我做劊子手;想想真是一萬個不情願。」 李振標這樣能辯則辯,不能辯則一味自怨自艾自責;這一手雖軟而韌的工夫,著實厲害。孫五太爺原籍山東武定,移居揚州四十年;這時不由得想起幼時聽慣的一句俗語:「一塊豆腐掉在灰堆裏,吹又吹不動,彈又彈不得」,竟無奈何他了! 沈、朱二人的感覺亦復相同。三個人你看我,我看你;都覺得當著李振標,有些話不便說。於是沈二太爺說道:「振標,你請便!」 「是!二叔。」李振標恭恭敬敬地答應著;傴著腰,倒退著避了出去;遠遠地跟真一在一起。 軒中的三老都舒了一口氣:「想不到李振標是塊牛皮糖!」朱三太爺說,「他這套工夫,不知道那裏學來的。」 「做官做久了,都會這套工夫。」孫五太爺望著他問:「三哥,你看怎麼辦?」 朱三太爺十分作難;亦頗為煩惱,他覺得這件事很窩囊。像這樣的事,應該徐老虎挺身而出,兩肩挑起,誰知是白寡婦來「頂兇」;這在江湖道上,徐老虎如何還能做人?可是,這是場面上的看法;在他,由於跟徐老虎的「前人」,是「開大香堂」一起「孝祖」、「上大錢糧」的「同參」弟兄,情份不同,難免對徐老虎存著私心,覺得能讓白寡婦去擋災,計亦良得。 這是個絕大的矛盾!身為幫中大老,一言一行為後輩法,決不能說私話,而又非說不可,自然十分作難了。 想了又想,終於牙縫中擠出一句話:「這一來,白五嫂當了『英雄』,寶山就是『狗熊』了!」 光棍聽話想兩面。孫、沈二老,拿他的話稍為咀嚼一下,便連胞漿都咬出來了——他的話,聽起來好像在說,應該由徐老虎來當「英雄」;其實只是希望能讓他不致於成為「狗熊」而已。 孫五太爺心裏明白,白寡婦的本意就是為此。但這話不能早說;要難難徐老虎,讓他早負點責任。 於是孫五太爺答說:「是英雄,是狗熊都看自己,不過,『龍門要跳,狗洞要鑽』,有時候狗熊亦不得不扮一扮。三哥你說是不是呢?」 這意思是徐老虎不能既要了裏子,又要面子;如果真的要面子,裏子自然要放棄。不過,話中也有諒解,朱三太爺覺得默受為是。所以點點頭不接下文。 沈二太爺是居中調和的地位,見此光景,知道孫、朱其實已取得默契,只是一個偏向白寡婦,一個偏向徐老虎。而就事論事,白寡婦實在值得佩服,揚此抑彼,亦是天公地道之事。 「五哥的話不錯,寶山不能不扮一扮狗熊,我看,這件事既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我們可以不管;要管的是黃蓋挨打挨得值!」 「那是用不著說的。」朱三太爺立即接口,「『吃一根魚翅,拖三年航船』,那個敢做半吊子,從我這裏先就不能過門!」 此為沈二太爺提供保證,徐老虎一定會設法報答白寡婦。雖未指名道姓,意思是很明白的。 「光棍點到為止」,何況是朱三太爺的身分,一言九鼎,無須參說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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