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徐老虎與白寡婦 | 上頁 下頁
一一一


  這一下徐逢生才發覺,自己做事雖細心,還是百密一疏,當時忘掉看鐘;不過,也可以算得出來,想一想說道:「黃昏六點鐘左右。」

  「那是酉時。」趙仲華問,「今天晚上總不能進去料理吧?」

  「當然。就是明天,也不能太早,因為要報官驗一驗,最好是中午,探監的人也散了,清清靜靜好辦事。」

  趙仲華想了一下說:「徐頭,我心裏有點亂,說話不會轉彎了。大家不是外人,而且承你這樣子幫忙,真是存歿俱感;現在我想請教徐頭幾件事,請徐頭成全到底。」

  「好說,好說!只要做得到,我一定效勞。」

  「在裏頭做法事當然不可以;不知道能不能成服?」

  成服?徐逢生心想,莫非還要披麻戴孝?這不是新鮮花樣!不過,他先不回答,只說:「請你再說下去。」

  「第二,能不能找間空房子入殮?」

  「還有呢?」

  「能進去多少人?」

  徐逢生在想,看樣子是當監獄像自己家裏一樣,要大辦喪事了!心裏好笑,口頭上卻是一本正經地回答:「小趙先生,你說的三件事,我可以答應你一件;一定弄一間寬敞空房給你;至於成服,那裏不是成服的地方。」

  「是,是!」趙仲華也發覺自己的想法不對,「這句話不算。」

  「那麼你問的第三句話,我可以這樣說,照規矩,只能進去一男一女兩個。白五嫂的事,與眾不同;你看吧,非要進去辦事不可的,自然只好放進去。有些人就不必進去了;要在靈前磕頭,等靈柩出來了還來得及。」

  說停當了分手。趙仲華回到裏面,只見金妹在倚柱盼望,一見他的影子,迎上來問道:「徐逢生來幹什麼?」

  趙仲華盡力保持平靜的聲音答道:「表姊自己吃安眠藥上路了!」

  一語未畢,金妹「哇」地一聲哭出聲來。荷姑趕緊抱著孩子奔了出來,問知究竟,當然也忍不住嗚咽;孩子一嚇,更放聲大哭。這兩大一小的哭聲相當驚人,頓時招來了許多閒人;梁禿子中午喝醉了,正沉沉大睡,從夢中驚醒,急急奔來探問。

  他的宿醉未醒,可是腦子卻很清楚,「哭不得!」他著急地說,「一哭會洩露機密,會害好些人!」

  趙仲華也省悟了。如果真相外洩,江一帆便得丟官;石師爺與徐逢生、王大嬸都有禍事上身。所以顧不得禮貌,一面將金妹拖進屋去,一面向荷姑連聲說道:「不能哭,不能哭!」

  哭聲可止,眼淚不停;直待哀傷從淚水中宣洩得差不多了,方始商量正事;事多人少,連夜去找好幫手。諸事粗備,時已三更,金妹跟荷姑還在談白寡婦的種種好處,幾乎一夜未睡。

  第二天一早,張二嫂先到;接著約好幫忙的朋友,陸續到達。由梁禿子為頭,分派金妹跟荷姑到法華庵去取「壽衣」,張二嫂跟趙仲華去提那口「壽材」,約來四個朋友,亦分成兩撥跟著去照料;他自己在縣衙門後身的茶館中坐鎮,作為聯絡總歸之處。

  到了茶館裏,前一天約好的秦典林,已經在等著了。一見他來便說:「我去打聽一下看看。」

  約莫過了半個鐘頭,去而復回,身後跟著徐逢生,一臉疲倦之色,但神情卻是恬適愉快,招呼過了,很滿意地說:「沒事了!」

  「多虧徐頭幫忙!」梁禿子問,「衙門裏還有啥手續,要預備的。」

  「石師爺關照,這件事越順利,越要當心;從頭到尾要沒有一點點毛病。領屍一定要親人。」

  「表弟不是親人?」

  「你是指小趙先生?」徐逢生說:「白五嫂不是有個兒子?」

  「那是毛孩子。」

  「不要緊!毛孩子總有娘;那天不也來探過監嗎?」徐逢生又說,「我也請示過石師爺,他說毛孩子跟他娘,母子兩個在領據上蓋手印好了。」

  「也好!」梁禿子想起,原來說定了的,到了法華庵,荷姑因為有孩子不方便,就在那裏留守,如今要她來蓋手印,該去通知,因而站起身來說,「我去走一趟,把他們母子去接了來。」

  趕到法華庵,見到了荷姑;道明緣由,催她動身,不道荷姑忽有異議。

  「梁二哥,」荷姑說道,「要嘛,我去領屍首;要嘛,光是孩子蓋手印。如果我們娘兒兩個都蓋,算啥名堂?」

  「這又是何道理?」

  「梁二爺,你倒想想:」荷姑答說:「慰慈是白五嫂的兒子,為什麼要我蓋手印?」

  「因為妳是慰慈的親娘。」

  「既然我是慰慈的親娘,為什麼又算白五嫂的兒子?」

  梁禿子被她問住了,搔著禿頭,大傷腦筋,「荷姑!」他說,「我都被妳弄糊塗了!」

  「你糊塗,我不糊塗。」荷姑答說,「白五嫂對我不錯,我把兒子給她;現在要她兒子去領她的屍身,你把孩子抱了去就是了。」

  梁禿子將她的話細辨了一下,聽出口風有異;明明是跟死者為難,卻又口口聲聲說白寡婦的好話。那麼到底是跟誰為難呢?「不見得是要為難我吧?」他在心中自語。

  這樣有片刻的僵持,梁禿子驀地裏想起,中午就要辦事,若說什麼大事都解決,唯獨領屍的手續辦不好,這成什麼話?因而大為著急,而且亦頗為煩躁。

  躁念一生,旋即警覺;手生在荷姑身上,她如不肯伸出來蓋指模,是誰也不能強迫她的。於今只有把原因找出來,想法子解決;千萬急躁不得!

  於是,他想了一下問:「荷姑,請妳說,要怎麼樣,妳們母子才能蓋手印?」

  「沒有辦法!」荷姑答說:「我沒有資格。」

  「資格」是個新名詞,居然出於荷姑口中,梁禿子頗為驚異;但總算扼住一條頭緒了,很快地問道:「妳說的資格,是什麼資格?」

  「能夠替慰慈一起蓋手印的資格啊!」

  「這個資格現在就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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