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徐老虎與白寡婦 | 上頁 下頁 |
| 一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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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也是!」金妹接口說道:「徐大哥你好好睡一覺。鐵打的身子,也禁不住你自己這樣的糟蹋!」 「這話一點不錯。好在一切都過去了。徐大哥,你沒有什麼放不下心的;弄點酒來吃了,舒舒服服睡一覺吧!」 徐老虎想了一下答說:「也好!」他站起身來,「我到澡堂裏去睡覺。」 金妹也知道,徐老虎有個好朋友開著一家很大的浴室;當下向趙仲華呶一呶嘴,「你陪了徐大哥去!」她說,「省得徐大哥一個人寂寞。」 為他破寂是假,監視是真;趙仲華點點頭,卻又問道:「你呢?我看不如仍舊回法華庵。」 「不!」金妹想了一下,招招手說:「你來!」 將他找到一邊,金妹問起一件緊要大事,荷姑的終身。剛才跟徐老虎談白寡婦的身後之事;對這一點故意略而不提,怕的是徐老虎此時心情躁急,無法聽得下去。但事情必須解決,而且拖不得;金妹因為對荷姑有承諾,心裏有些著急,催問趙仲華應該怎麼辦? 「不要緊!等他一覺睡過,精神好了,我平心靜氣跟他說。」 「那麼,明天我怎麼跟你碰面?」 「上午不必碰面。你準定十點鐘以前,把荷姑調開,中午我們在這裏見面再談。」 趙仲華答應著,陪同徐老虎出了祥昇客棧。行不多遠,到了一家字號叫做「沂水池」的澡堂子;門前的大燈籠已經滅燭,裏面卻燈火明亮,還熱鬧得很。 那裏的夥計都認得徐老虎:「徐大爺,徐大爺」地叫得很親熱。引入內櫃房,見到了徐老虎的朋友,沂水池的老闆桂老四;他是個瘸子,起落不便,一見生客,要掙扎著從錢櫃上下來行禮。徐老虎將他攔了。 「不是外人!」他為桂老四引見,「巧珠的表弟小趙。」 「小趙先生!」桂瘸子出言還很文氣:「孫五太爺的東床。久仰,久仰!」說著,反手往旁邊一抓,一隻手擎起一把椅子,擺在帳桌旁邊,落地無聲,沉穩非常。 趙仲華知道這桂老四手上頗有工夫;又因他吐屬跟江湖好漢的粗豪不同,不由得另眼相看。 「令表姊這件事我也聽說了。只為殘疾在身,行止拘束,竟不能到靈前去磕個頭,實在不安之至。」 「不敢當!」 「小趙,桂老四從前跟你表姊很熟。」徐老虎說。 這一說,趙仲華對他又添了幾分親切之感;不過沒有什麼表示,只禮貌地點點頭而已。 「你去過清江浦了?」桂老四轉臉問徐老虎。 「去過了。」 「怎麼樣?」 「你的話不假。」徐老虎說,「虧得你早告訴我。」 「那麼,你預備作何處置呢?」 「冤有頭債有主。無非討個公道。」 「你要想到一句話:投鼠忌器!」 「不要緊!」徐老虎搖搖頭。 「寶山,」桂老四面色鄭重地提示:「你答應過我的話,不會忘記吧?」 「不會!我一定跟你商量。」 「好!有你這句話就夠了。」 這時有夥計端來一個大托盤,上面是宵夜的酒菜,擺好檯面,桂老四揚手肅客。自己一手按帳臺、一手按錢櫃,微微一撐,身子從錢櫃上躥到了食桌前面的一張大方凳上。趙仲華猝不及防,倒嚇一跳;及至看清楚了是怎麼回事,不由得脫口讚道:「桂老闆好身手。」 「見笑,見笑!少了一條腿,只好學猴子躥來躥去。」說著,回頭喊道:「老周,不有無錫肉骨頭嗎?徐大爺最中意的,怎麼不拿來?」 「喔,倒忘記掉了!」 「不必!不必!」徐老虎阻攔著,「我今天胃口不好!」 「拿來!」桂老四說,「反正小趙先生在。」 將一大盤無錫肉骨頭端了來,徐老虎一塊都不吃;喝酒也只吃些花生豆腐乾之類,葷腥不動。 「怎麼回事?」趙仲華不免奇怪,「我記得你是無肉不食的。這鴨子很不壞啊!」 「肉,從此跟我無緣了!」徐老虎苦笑著說。 這句話越發令人不解,兩人都停了筷子看著,在等他作解釋。 徐老虎在這種逼視的眼光之下,自不免感到窘迫。但亦沒有什麼難以出口的隱衷;只是話說出去就不回來了!如果做不到,不如不說。 要考慮的就是這一點。他凝神靜想了一會;事實上再一次下定決心:「從此以後,我要吃長素了!」他說。 「為什麼?」桂老四與趙仲華不約而同地問。 其實這一問是多餘的。話一出口,便都想到了,自然是為了白寡婦。不過他們只知道為她長齋;卻不知道為她何以要長齋? 「徐大哥,」趙仲華率直地問說,「你這算什麼呢?是報答表姊?要報答也不必這樣。」 「不是。」 「那麼,」桂老四問道,「是懺悔宿業?」 這句話文了一點,徐老虎不懂;所以也搖搖頭。 「還是為了白五嫂好早早超生,你吃長素等於替她做功德。」 「也不是!」 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是為了什麼?趙仲華真個困擾了。 「好了,」他說,「徐大哥請你自己說吧!」 「我是自己罰自己。」徐老虎慢吞吞地答說:「你知道的,我沒有肉吃不下飯;我就不吃肉!」 話只說了一半,不過趙仲華已懂了他的意思;他這樣自虐,為的是減少他精神上的痛苦。 「我勸你再想一想。」桂老四挾一塊無錫肉骨頭放入口中,一面咀嚼,一面說,「這件事說來容易做來難。照我想,吃長素就像寡婦守節那樣,難熬得很。」 桂老四的口才本來不錯,這幾句話聽來卻有些刺耳。徐老虎不作聲;趙仲華心想,這個譬喻不甚恰當,因為他聽人說過,素食已成習慣的人,聞見葷腥味道會作嘔,與寡婦守節,難耐寂寞長夜是兩回事。 不過,有個理由可以勸他,「徐大哥,」他說,「吃長素你身子會吃虧。表姊如果知道你這樣子,一定不贊成。」 「現在也顧不得她了,只好顧我自己。」 說到這樣的話,令人無法再勸。桂老四向趙仲華使個眼色,意思是不必再勸;因為越勸就越認真,也就不容易挽回了。 「你們慢慢吃吧!」徐老虎起身說道,「我想到池子裏泡一泡,找個人替我渾身捏一捏。」 於是桂老四找人來將徐老虎帶去洗澡;不一會聽得劈劈拍拍搥背的聲音;等趙仲華吃完宵夜去看,徐老虎已經睡得很沉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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