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徐老虎與白寡婦 | 上頁 下頁
一一七


  到得法華庵進了靈堂,只見素燭清香,供著兩乾兩濕四個果碟,另外還有一瓶花,收拾得非常整潔。徐老虎上了香,磕了頭,然後起身說道:「我想看一看壽材。」

  趙仲華看他臉上,居然一滴眼淚都沒有,只是形容慘淡:心想,必是要憑棺一慟,就讓他看個痛快好了。於是高高揭起內幔;徐老虎慢慢踱了進去,手撫著已上了一道漆的棺材,俯身細看。

  「這是什麼木頭?」

  「桫枋。」

  「桫枋?」徐老虎連連點頭:「好,好!」

  從前到後走了一圈,居然不曾哭;不過臉色極其陰沉,使得趙仲華頗為不安,便即問道:「徐大哥,你看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沒有?」

  「沒有!」徐老虎指著靈堂問:「都是金妹費的心?」

  「是的!大部份是她的安排。」

  「真要謝謝她!」徐老虎的臉色放緩和了,「不知道能不能進去跟她道個謝?」

  「此刻不在,大概跟荷姑上街去了。」

  「那麼,我們是不是可以在這裏談談?」

  「好啊!」趙仲華指著院子裏說,「到那邊坐去。」

  院子裏有一張磚製的棋桌,兩人各踞一個石鼓,對面相坐;趙仲華靜等他開口,而徐老虎卻皺著眉落入沉思之中。

  「小趙,」徐老虎終於開口了,「你一定很奇怪,我到了這裏,會沒有一滴淚?」

  「你哭過也不止一場了!」趙仲華說,「男兒膝下有黃金,眼淚也是珍貴的。」

  徐老虎搖搖頭,意思是他的話沒有搔著癢處,「小趙,」他說,「我一走到法華庵門口才想通,我不應該在這裏哭;一哭,別人一定要問:他為什麼哭得這麼傷心?這不是讓死者出醜?所以我大澈大悟了,我跟你表姊,到此就算了局。」他緊接著說,「當然,決不是說,她身後之事,我就不管了。」

  趙仲華再也沒有想到,他會有此轉變;但多想一想,自亦感到欣慰,點點頭說:「徐大哥,你這樣的想法,表姊一定贊成的。」

  「我虧欠你表姊。」徐老虎說,「如今有幾件事,我要跟你商量。第一,她託梁禿子寫的遺囑,自然要照辦;不過,我不便出面,只好請你偏勞了。」

  趙仲華想一想答說:「可以。」

  「其次,她留下來給我的一份,我不能要。」

  「你不要,給誰呢?」

  「你收了回去再說。」

  「這不行!」趙仲華說,「我不能做這種不乾不淨的事。徐大哥,我也要面子,我也要做人的。」

  「那——」,徐老虎躊躇著說,「只有捐到善堂去了!」

  「何不留著給慰慈呢?」

  「不必!慰慈我替她教養成人,頂她們白家的香煙,這算我對她的報答。如果兒子爭氣,不必留錢給他;兒子不爭氣,留錢給他,只不過看他更不爭氣而已!」

  趙仲華心裏在想,徐老虎重名輕利,原是江湖豪客的本色,但怕荷姑不是這麼想。這件事不必跟他爭辯,倒是不妨跟金妹商量。於是點點頭說:「徐大哥的本心我知道。請你再說第三件。」

  「第三件就是荷姑的事。我可以娶她,算我們是結髮夫妻;不過她的脾氣不大好。要想拘束我,辦不到!小趙!」他說,「這一點,務必請你跟金妹先跟她講明白。」

  「我想亦不會的。我們會跟她說。」

  「那好!」徐老虎從腰上解下一串鑰匙,一共三個;鍊子上還繫著一隻玲瓏可愛的琥珀老虎,遞過來說!「喏,鑰匙我交給你了。一個關房門,一個開那個烏木櫃;櫃子裏的東西,都是要緊的;裏頭另外有一隻鐵箱,拿這鑰匙開,巧珠的首飾、房契,還有別樣契據,都在箱子裏。梁禿子給她寫的遺囑,我也放在裏面,如今都歸你了。」

  趙仲華頗有負荷不勝之感;想一想說:「我也不能一個人去開;請梁禿子跟鹽棧裏的人大家做個見證。」

  「那隨你!不過我勸你不必這麼做。」徐老虎說,「到底是私產,跟外頭人沒有關係;如說你受了巧珠的好處,不忘記她,總也有別的法子報答她的。做人只在自己的心;自己良心上交代得過就好,不必為了避嫌去做大可不必做的事。」

  「這話倒也實在。等我跟金妹想出一個辦法來,再跟徐大哥商量。」

  「你們商量就夠了。」徐老虎側臉向裏,凝望著靈堂,臉上漸漸浮起悽楚悲憤之色,好久方說:「我今天下午就想走了。」

  「到那裏去?」

  「到鎮江。」

  「去做什麼?」

  「辦點私事。」

  這句話就不對了。如今他要辦的私事,再要緊眼前的不過「紅白喜事」。喜事是他跟荷姑的婚約,總也得有個儀式;喪事是白寡婦的柩靈安葬。想到這裏,便即問道:「徐大哥,你看表姊應該葬在那裏?」

  「南京!」

  葬在南京亦未始不可;但聽徐老虎說得那麼簡潔堅定,似乎別有非如此不可的原因,倒要探問一下。

  「你看葬在南京比揚州好?」

  「是的,照應方便。」徐老虎說,「我打算等慰慈大了,讓他在南京成家立業。白老五本來不是揚州人。」

  「這一說,我也贊成葬在南京。不過,在這裏辦喪事,人地生疏;徐大哥,你有啥要緊私事,一定要去鎮江?能不能把下葬的事辦好了再走?」

  徐老虎笑了,「小趙,」他說,「你樣樣都能幹,怎麼這件事說外行話?」

  「何以呢?」

  「下葬先要看地;看好了地要看山向,性急不得!你想與我去一趟鎮江有什麼關係?」

  這話自然有道理;不過,他並沒有瞭解趙仲華的本意。

  趙仲華何嘗不明白?只不過因為實在不放心徐老虎何以忽有此鎮江之行,想藉故挽留;既然漏洞被他捉住,只好笑笑不響。

  不過,下午就走,亦未免太急了些。「徐大哥,」他說,「徐逢生很幫忙,還有上元縣的刑書,似乎該請他們吃頓飯,道個謝,晚一兩天再走,行不行?」

  「這要等梁禿子來了才好。」

  「他今天大概就會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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